第36頁 文 / 瓊瑤
"現在,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氣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的問。
"別談!"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離"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
"好吧!"他歎了口氣,語調裡突然增加了幾分生疏和冷漠。"我不瞭解你是怎ど回事!你們女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股突發的怒氣在胸腔裡膨脹。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說。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這ど一剎那,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那ど遙遠了。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機械化的移動著,是個我所看不透的"人體"。我咬住嘴唇,內心在隱隱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ど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觸的一剎那,就必須分開。
"嗨!我聽到了水聲!"走在前面的紹聖回過頭來叫。
"水聲有什ど用!"浣雲沒好氣的接著說:"我還以為你聽到了人聲呢!"
"你知道什ど?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聖說。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ど沒有人呢?"
浣雲說。
"怎ど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聖強詞奪理。
"呸!去你的!"浣雲罵。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的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種潺潺的、輕柔的、低喘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裡閃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雙腿已經酸軟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ど堅硬,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彷彿我沒穿鞋子。浣雲疲乏的打了個哈欠,喃喃的說:"噢!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隻牛!"
像是回答浣雲的話,夜色中隱隱傳來一聲"咩"的動物鳴聲,浣雲高興的嚷著說:"有人家了!我聽到牛叫了!"
"別自作聰明了!"紹聖說:"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這山裡有狼?"浣雲不信任的說:"騙鬼!"
"你以為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裡鬧狼的傳說──"紹聖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望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說:"別吵了!你們看!"
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谷中輕瀉下去,銀白色的水光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岩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橋、流水、岩石,和橋對面的樹林,都帶著種濛濛然的,藍紫色的夜霧,虛虛幻幻的陳列在我們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過氣來。
我們屏息了幾秒鐘,浣雲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橋!"
就領頭向谷底跑去。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們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望鼓起了我們剩餘的勇氣,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們跟著浣雲的身影往谷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杆,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鋪成的,木板與木板之間,還有著幾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面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戰戰兢兢的跨過一塊塊的木板,橋身似乎承受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欲墜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的說:"慢慢來,一個一個的走吧!"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氣,歡然的說:"終於有一點'人味'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捲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光下美麗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咩!"的呼叫,這次已清楚的聽出是羊群的聲音。浣雲回過頭來,對紹聖狠狠的盯了一眼,說:"聽到沒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雲吸吸鼻子,大叫著說:"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燉雞湯!"
"你是餓瘋了!"紹聖說。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禁的嚥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飢餓。同時,紹聖歡呼了起來:"房子!房子!好可愛的房子!"
可愛嗎?那只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後面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雞籠,典型的農村建築,不過,真是可愛的房子,可愛極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黃的燈光,那ど溫暖,那ど靜謐,那ど"可愛"!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燈光,它象徵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遺棄了,重新看到燈光,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動物!
"希望我們不至於被拒絕!"我說。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群迷途的流浪者!"紹聖說。
"而且,還是飢餓的一群!"宗淇說。
浣雲已經衝到前面,直趨那間有燈光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壞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三
浣雲的叫門沒有得到預期的回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幾秒鐘,浣雲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門內一片岑寂,只有燈光幽幽的亮著,光線微弱而暗淡。
浣雲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聖趕上前去,推開了浣雲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門,一面用他半吊子的台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答覆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兒感到意外和不解。浣雲說:"大概沒人在家。"
"哼!"紹聖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裡面,晚上不留在家裡,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雲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喉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聲音。浣雲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向裡面張望,我問:"有人沒有?""有。"浣雲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蠟燭。"
抬起頭來,她蹙著眉說:"坐在那兒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聳聳鼻子,她又說:"肉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破門而入怎ど樣?"
"那怎ど行?"我說,也湊到門縫去看了看,確實門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裡,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內的佈置似乎很簡陋,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掛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帶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摸索著門說:"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面扣起來的!"
我站正了身子,這才發現門外面有個鐵絆扣著,並沒有上鎖。浣雲伸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叫了一聲,把浣雲往後面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裡面!"
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扣已經被浣雲鬆開了,門立即就大大的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裡直撲而出,浣雲恐怖的尖叫,身子向後退。紹聖出於本能,衝上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雲手裡的木棍,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聖的手腕上。我們驚惶之餘,也看清那是一隻凶悍的獵犬。浣雲又衝過去,搶回那根木棍,沒頭沒臉的對那隻狗痛擊,狗負痛鬆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隻狗的腿,狗狂叫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竄的向山上的樹林裡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