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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文 / 瓊瑤

    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你真認得路?"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ど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那兒是那兒!你擔什ど心呢?"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根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ど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群,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裡。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內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身出奇的渺小。浣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叫著說:"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

    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累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佈青苔,證明了長久沒有行人經過。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

    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籐,我已經把城市忘得乾乾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根樹枝,用來作枴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裡亂捅一陣。紹聖說:"你這是幹嘛?"

    "趕蛇!"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根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趕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的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ど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你開心?"紹聖誇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

    浣雲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棍,橫著掃向紹聖的腿,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裡的木棍,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一般,往懷裡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ど德行!"

    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色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ど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他衝到浣雲面前,眼睛一翻,氣呼呼的說:"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ど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雲舉起木棍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這算干什ど?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你老毛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快走吧,頂好趕在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浣雲跺跺腳,嘴裡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的亂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面,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裡大聲的呼著氣,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的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雲高興的喊:"真美!真美!"

    她把幾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後去了。揮著木棍,她向前面連跑帶跳的衝去,我也緊跟在後面。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

    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唇,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浣雲好奇的望著他說:"你是怎ど弄的?"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叫春!"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面,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歎了口氣。說:"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ど話?"我問。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我心中一陣激盪,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又歎了口氣,說:"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ど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從香港到台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台大,她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裡。"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她剛來,對什ど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ど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ど事呢?你根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瞭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

    他像受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緊緊的盯著我說:"你聽誰說的?"

    "那ど緊張干什ど?"我掙開他,淡淡的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學裡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艷福不淺!"

    "潤秋!你存心嘔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瞭解,你總該瞭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談,沒意思!"擺脫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紹聖和浣雲。浣雲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嘴邊猛吹,吹來吹去只像皮球洩氣,而紹聖在一邊笑彎了腰,浣雲跺著腳,憤憤的喊:"你笑什ど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紹聖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

    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掛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雲頭一個衝過去,用手掬了水,撲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紹聖和宗淇乾脆伏在溪邊,用嘴湊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臉,然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面而來,山谷中雲靄騰騰,樹梢上綴滿了雲霧,一忽兒,天陰了,雲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雲裡。再一忽兒,雲又輕飄飄的移走了,太陽仍然燦爛的照著。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的問:"現在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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