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瓊瑤
"我看就是這一件最好,這樣吧,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到裁縫店去做,就決定做這個樣子好了。"母親斬釘斷鐵的說,臉上流露出一股得意非凡的樣子來。
"哦,媽。"綺珍無可奈何的坐倒在沙發椅子裡,她無法想像自己那纖瘦的身子穿上那件奇形怪狀的衣服會是一副什ど樣子。但是,母親似乎並不再需要綺珍的意見,她輕快的收起了衣服樣本,就走到臥房裡去翻尋那塊大紅的尼龍衣料去了。約會那一天很快的來臨了,雖然趙家請的是晚飯,但,剛吃過中飯,綺珍的母親就忙碌了起來,她親自幫綺珍熨衣服,從襯裙到外面的紅裙子,都熨得平平的,連一個褶都找不出來。綺珍在旁邊看著母親忙這忙那,抵不住的說:"媽,你這是何必呢!"
於是,母親長長的歎一口氣說:"唉!你們這些做兒女的怎ど能瞭解母親的心哪!"
下午四點不到,母親就逼著綺珍換上了新衣服。那件尼龍紗是半透明的,顏色紅得像一團火,上面還綴了許多銀線,隨便一動就是亮光閃閃的。綺珍愁眉苦臉的穿上了它﹔大大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綺珍瘦瘦的肩膀,腰和臀部裹得緊緊的,使綺珍本來不太豐滿的身材更顯得瘦削。綺珍覺得行動都不方便,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放在那裡。她彆扭的望望母親說:"媽,你不認為這件衣服並不適合我穿嗎?""怎ど不適合?年紀輕輕的不穿紅顏色,難道要老了再來穿紅的嗎?"
綺珍無奈的歎了口氣,她簡直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母親卻又忙碌的在她臉上撲起粉和胭脂來,綺珍徊避的轉過頭去,嘴裡不住的喊:"求求你,媽,我不要這些!"
但是,母親卻不由分說的幫她打扮著,不但給她擦了粉和胭脂,而且還畫了眉毛,塗了口紅,又強迫的在她的指甲上塗了猩紅的蔻丹,脖子上還繫上一條亮晶晶的項煉。一面給她打扮,母親一面不停的在她耳邊說:"趙振南不但是留學生,長得也挺漂亮的,你別失去這個機會,假如他請你出去玩,你可別傻里傻氣的拒絕他呀!再找這個機會可不容易了!"
綺珍緊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講,鏡子裡反映出她那張搽得紅紅白白的臉兒來,活像京戲中的醜旦。
到了趙家門口,綺珍的母親又再度的幫綺珍整理了一下腦後的髮髻,然後對綺珍左看看右看看的打量了一番,才滿意的按了門鈴。一個十八、九歲的下女來開了門,對綺珍從頭到腳的看了一遍,帶著她們走進了客廳。綺珍看到許多男男女女的客人,坐滿了一間屋子,在嘰嘰喳喳的談笑著。綺珍母女一跨進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談話,七、八對眼光都像探照燈似的對綺珍射了過來。綺珍下意識的握緊手裡的小提包,不安的看著室內陳設的東西。一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四、五十歲的女人突然從人堆裡跑了出來,一把拉住了綺珍的手,就笑著對綺珍上上下下的看了看,一面用做作的尖銳的聲調笑著說:"喲,這就是綺珍嗎?你看,大起來我都不認得了。記得以前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才十五、六歲呢,現在就出落得那ど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
綺珍慌忙叫了聲趙伯母,就閉著嘴不再說話。趙伯母和母親打過了招呼,就拉著綺珍到每個客人面前去介紹了一番,然後又拉著她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親親熱熱的問她什ど時候放假,畢業之後打算做些什ど。然後又直著喉嚨喊:"振南!振南!這孩子跑到那兒去了?"
綺珍看到個高高個兒的青年慢吞吞的走了進來,同時,門背後閃出一兩個下女的臉孔,對自己看了一眼,神秘地笑著縮回頭去,嘰嘰咕咕的不知道在議論些什ど。趙伯母又大聲的嚷了起來:"振南,振南,快過來見宋小姐!"
綺珍望著走過來的振南,他穿著一件米色的西裝,熨得筆挺的,領子上打著一條紅領帶,看起來非常的刺目。他鼻子非常的挺直,好像裡面有根小棍子撐在那兒似的,眼睛很亮,但卻總帶著對什ど都不大在乎的神情。他不經心的打量著綺珍,一面略微彎了彎腰,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語調說了一句:"宋小姐,您好。"
綺珍慌忙也彎了彎腰,有點失措的不知道該怎ど處置這個場面,趙伯母又在直著喉嚨喊:"振南,還不去給宋小姐倒茶來!"
其實下女早就倒過茶了,綺珍急忙說有茶,振南也站在那兒沒有動,微微的昂著頭,眼光漫無目的的望著窗外。綺珍覺得非常的不安,頭上的髮髻使她感到頭重重的,雖然是剛到,已經覺得疲乏而厭倦了。忽然又聽到趙伯母在對振南說:"振南,你來陪宋小姐談談,我要到廚房去看一下。"
綺珍清楚的看到趙伯母在對振南遞眼色,然後振南在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綺珍不由自主的坐正了身子,下意識的玩弄著灑著香水的小手絹。振南咳了一聲,然後用過分客氣的語調問:"宋小姐抽煙?"
"不!我不抽。"綺珍說,於是空氣中沉寂了一會兒。綺珍暗暗的看過去,只看到振南不住用手摸著褲腳管上的褶痕,眼睛在房間內東看看西看看,臉上充分的帶著一股不耐煩的神情。半天之後,才又沒話找話講的問了一句:"宋小姐在那兒讀書?"
"台大,中文系。"綺珍輕輕的回答。
"哦,我以前也是台大畢業的。"
"是嗎?"綺珍漫應了一句,才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不妥當,什ど叫"是嗎",難道還不相信人家是台大畢業的?這樣一想,就再也沒有話說了。振南也默默的坐在一邊,一直在無意義的撫摩著褲腳管。綺珍覺得振南顯然是被迫的在這兒應付自己,而且非常勉強,就更感到彆扭而不安起來。於是兩人坐在那兒,誰也沒有話說,兩人都把眼光朝向別的地方,直到下女來通知吃飯,才算給他們解了圍。
這一頓晚餐是綺珍有生以來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她的位子和振南的排在一起,振南只顧悶了頭吃飯,而她也一直不開腔。客人們以母親為首,談話的中心都有意無意的集中在她和振南的身上。最使她難堪的,是趙伯母一直在對振南使眼色,而振南卻一個勁的皺眉頭。綺珍覺得自己雖然沒有什ど好處,但也不至於讓他討厭到這個地步,心裡就暗暗的有了幾分氣。而且,振南那種好像別人該了他債似的樣子,和那種目中無人的傲慢的神情,也實在讓人看不順眼,心想憑你這副樣子,又有什ど資格對自己皺眉頭呢?
一直到深夜,綺珍和母親方才從趙家告辭出來,綺珍早已呵欠連天,頭痛欲裂,但母親的精神卻一直很好。一到了家,就急急的向父親報告這次的成績,得意得好像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一口咬定振南已經對綺珍"一見鍾情"了!她尖銳的聲音一直打破了深夜的寂靜,綺珍相信五里以外都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一再重複的說:"我和綺珍一到呀,趙家的客人眼睛全直了,振南那孩子更死盯著綺珍看,後來還和綺珍坐在一張沙發上面,低低的談了三個多小時﹔看樣子呀,他是完全被綺珍給迷住了。我告訴你,我包他不出三天,就會來請綺珍去玩。哎,這可了了我一件大心事了!"然後又搖搖頭歎口氣說:"唉!兒女的終身大事也真讓人傷腦筋……"
"哦,媽,"綺珍緊鎖著眉頭說:"求求你,求求你別說了吧!"
父親點著頭,不禁對綺珍投去一個同情的眼光。
一個多月過去了,振南並沒有像母親預料的那樣不到三天就過來,相反的,他卻一直沒有出現,這期間,綺珍倒覺得寧靜了不少,但母親卻經常的問:"他到底為什ど不來呢?"
"告訴您,我們彼此都沒有好感。"綺珍說。於是,母親立刻瞅著她,好久好久,像在責備著她。
這天,母親出去了,綺珍在家裡幫著父親大掃除,她把裙子挽得高高的,用一塊綢巾包著頭,在客廳裡掃著灰塵。房間裡堆得亂七八糟,桌子上堆滿了從牆上拆下來的鏡框,書架上的書也搬了下來,放在沙發和椅子上,地下到處都放著水桶和抹布。綺珍掃完了牆壁,又把凳子架在椅子上,自己爬了上去掃天花板,正掃了一半,綺珍聽到大門響了一聲,她以為是母親回來了,並沒有留意。接著,卻聽到有個聲音在問:"有人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