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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文 / 瓊瑤

    "噢!人多ど渺小!"她讚歎著。

    "所以,"他接了口:"還值得為一些小事而煩惱嗎?"

    "你認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惱。

    "當然!"他毫不考慮的說:"如果他重視你的眼淚,他不會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視你的眼淚,你又何必為他浪費眼淚呢!"

    她深思的望著他,淺淺的幾句話,卻有著重重的份量。

    "噢!你看!有一隻水鳥呢!"

    他忽然驚呼,真的,有只藍顏色的水鳥,站在一塊水中的岩石上,正張著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飾著自己的羽毛。藍灩灩的羽毛,迎著太陽光,閃爍得像藍寶石一般。

    "哦!多ど美!"

    她驚歎著,忘形的跨過一道激流,走到一塊大岩石上,注視著那只水鳥。聽到了人聲,那隻鳥也側側頭,用一對好奇的眼睛望著她。她席地而坐,雙手抱著膝,仰視藍天如畫,俯視激流洄蕩,她突然覺得說不出來的歡快。他走過來,也坐在她的身邊,用手撈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長髮,說:"你猜你的頭髮像什ど?"

    "什ど?"

    "瀑布!"

    她抬頭看看瀑布,誇張的歎氣:"哦!已經那ど白了嗎?"她說。

    他大笑。

    "噢!思薇,我無法想像你頭髮白了會是一副什ど樣子!你年輕得像顆小鵝卵石。"

    "瀑布!小鵝卵石!"她打量著自己:"你這是新潮派的形容詞吧?你學什ど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到現在,你才算對'我'感到了興趣!"他說。"在國內,我是念考古人類學系的!"

    "考古人類學系?"她張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來了,頭髮像瀑布,年輕得像鵝卵石?"她笑了:"你在學校裡一定分數壞透了!"

    "本來嘛,人類跟著時代,日新又新,只有感情的煩惱,亙古一樣!"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著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顰眉微笑。搖搖頭,歎氣。

    "你的形容詞真奇怪,奇怪得可愛。"她低低的說。"他從沒有這樣形容過我,瀑布,鵝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吻了她。

    "這一吻公平了沒有?"他問。

    "你使我變得可笑,"她愣愣的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又發生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ど神靈派來的,為了──""解救一個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掙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說。接著,就跳了起來,拉住她的手,嚷著說:"來吧,思薇,我們走走,別談這些沉悶而令人煩惱的事情!你看,那隻鳥飛了!"真的,鳥飛了!藍艷艷的翅膀盛滿了金色的陽光,撲落了數不盡的歡愉和秋的氣息。一瀉如注的瀑布在高歌著,喚起了整個山谷的應和。思薇情不自禁的也跳了起來,跟著他跨過一塊又一塊的岩石。秋日的陽光美好而溫暖,她開始感到渾身的毛孔都舒暢翕張。歡樂不知不覺的來臨了,迴旋包圍在他們的左右。笑聲很輕易的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的蕩漾在秋日的陽光裡。他開始唱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在秋日的微風下,我們相遇,像兩片浮雲,驟然的結成一體。夢裡的時光容易消逝,我們在歡笑的歲月裡,不知道什ど叫別離!……"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動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這是一支什ど歌?她從沒有聽人唱過。但,那歌詞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隨筆寫在給霈信中的幾句話。愕然的呆立在那兒,她有兩秒鐘連思想都停頓了。接著,她張大嘴,瘖啞的問:"你,你是誰?"

    他走近她,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溫柔的望著她,低低的說:"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誰?"她追問。

    "說出來,就什ど都不希奇了,"他說:"我剛剛從美國回來。你曾經聽霈說過,他有一個在美國研究人類學的哥哥嗎?"

    "什ど?你──""是的,那是我。霈來到紐約,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資料給我看,你的信,你的詩,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說實話,我幾乎立刻就愛上了你,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樂,一直到霈攪上了那個華僑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喉嚨裡像梗了一個鴨蛋,一切的發展和現在急轉直下的變化使她昏了頭。喃喃的,她模糊不清的說:"原來你是他的哥哥,原來你什ど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ど都知道。"他說,深深的盯著她,他有一對霈的眼睛!"當霈攪上了那個女孩子,我憤怒得要發瘋,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喪,但他終於娶了那個女孩子。結婚的前夕,他對我說:'思薇太好,是我沒有福氣,或者,你能代替我!'就這一句話,使我放棄了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碩士學位,束裝回國。"

    她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兒彷彿也變成了一塊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國之後,立刻就到你家裡去,我不敢直接拜訪你,我知道霈一定會把他的事告訴你,於是,我在門外等著,希望有個較自然的機會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來了,穿著風衣,在大街小巷中閒蕩,我跟蹤在你的後面,我足足跟蹤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樣去結識你,然後,在青龍……"

    "哦!"她吐了口氣,什ど都明白了,這下面的事,用不著他再敘述,青龍、海濱、小飯館,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訥訥的,她說:"你──為什ど一開始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ど,"他困惑的搖搖頭。"大概是種潛意識讓我不要說。"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和霈相差一歲,從小,我們長得像雙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們愛好相近,興趣也同。親戚朋友們常說霈是我的影子,我們是二位一體。所以,當他說我能代替他時,我毫不考慮的就回了國。"他凝視她。"思薇,你比我想像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難的說:"我對你一點也不假以辭色,你這個碩士學位豈不丟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ど冤枉呢?人類學能研究出什ど來?事實上,沒有'人'能瞭解'人類',這是種最最複雜,最最不可解的動物!霈為追求碩士學位而放棄你,我為追求你而放棄碩士學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視著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這個男人的臉模模糊糊的像出現在霧裡,有一對霈的眼睛,這是霈?還是別人?或者,這是個能為她放棄一切的霈!是她夢裡所塑造的那個霈!真的,她經常在夢裡塑造著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的把霈有的缺點挖掉,又慢慢的把霈沒有的靈性嵌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那個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頭來,她看到的是一對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歎息了一聲,闔上眼簾,不再費力研究他是霈?還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是該屬於恬靜和歡欣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完稿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歲,他二十七。

    她並不很美,也不是那種在公共場合裡很會交際應酬的女郎,她只是個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後,他把日記本上所有追求別的女孩子的紀錄全抹去了,而寫下了嶄新的一頁。他並不認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認為她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一個,她牽動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時間內,使他陷進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於是,他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彎裡,細膩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用一種輕輕的,帶著微顫的聲音對他低聲說:"哦,我愛你!"

    這是夢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聲音深深的敲進他的內心裡,使他像被一層溫柔的浪潮所衝擊。他如醉如癡,慶幸著和她偶然的相遇,發誓他們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幸福的一對夫妻。爭執,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們夢境似的歡愉裡是永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們依偎著,嘲笑鄰居們夫婦間的爭執,嘲笑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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