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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瓊瑤

    羅亞緯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這機會竟這樣輕鬆的到臨了,一剎那間,他竟無法開口說話,只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對霧濛濛的大眼睛。可是,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轉過身子,向省政大樓走去,羅亞緯才猛悟的輕聲說了句:"哦,不謝。"

    他不知道她聽見沒有,因為她已經走上了省政大樓的台階,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個小聲音在歡樂的唱著歌。

    第二天,當他看到她施施然而來,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也點點頭,他們並立著等車。他迫切的想找出幾句話來和她談談。但腦子裡是一片混亂。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於是,車來了,他們上了車,她又習慣性的注視著車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ど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車,他們才交換了一瞥和點一下頭,她又隱進大樓裡面去了。

    第三天,他終於說話了,他們彷彿談了些關於天氣、雨、和太陽的話。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們談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時候像一朵盛開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們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談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ど都沒說,嘴角有個難解的、飄忽的微笑。

    第六天,她說了一些話,談起她讀大學的故事,他發現他們都學了相同的東西,西洋文學。

    第七天,他們討論起"咆哮山莊"和"傲慢與偏見"兩書,意見不同,但沒有爭執。他覺得她在避免深談,他為她迷茫的眼睛和飄忽的微笑發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們越來越熟悉了,事實上,羅亞緯對江怡的一切都不明瞭,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談吐。他們的談話範圍由小而大。但,她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她喜歡聽更勝過說。羅亞緯開始嫌車子來得太早,又嫌車行的速度太快,他試著約她出遊,但她拒絕了,她小小的臉看來嚴肅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嘗試。

    那天,他們談起了家。羅亞緯試探的問:"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嗎?"

    "是的!"她說。

    "你……"他思慮著如何措辭,最後卻單刀直入的問:"沒有結婚?"

    那個飄忽的微笑又飛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朧而深邃。

    "是的,還沒有。"她說。

    他心中那個小聲音又開始在唱歌,他必須十分困難的抑制住眉毛不飛舞起來。"我能去拜訪你嗎?"

    "最好你不要來。"她簡單的說。

    "不歡迎?"他問,感到受了傷。

    "看,車來了!"她說。

    他們上了車,沉默的坐著,氣壓顯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車窗外面了,渺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羅亞緯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熱在他心中洶湧著,他注視著那張蒼白而靜穆的臉。"總有一天,我要攻進你心裡去,看看裡面到底藏著些什ど!"他想,用牙齒咬住了嘴唇。

    下車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車走遠,輕聲說:"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在搭車的起站開始,到了下了車就終止,希望不要再越過這個範圍。"

    "你過分了!"羅亞緯盯著她的眼賭。"感情是沒有終站的,也沒有範圍。""有的,必須有!"她說,望著他,但他覺得她的眼光透過了他,根本就沒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說。

    "是的,常理對我從沒有用的,"她說,轉過了身子:"明天見!"

    他望著她走遠,隱進那龐大的建築物裡。忽然莫名其妙的想起"珍妮的畫像"裡的那首歌:"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到何處去,沒有人明瞭。"他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那個吞進了她的大門,低聲問:"你是誰?你心裡有著什ど?"於是,他恍惚的覺得,她只是個虛無縹緲的物體,他永遠得不到她的。

    夏天來了,正和天氣一樣,羅亞緯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熱的感情,他變得焦躁不安。在等車的時候,他說:"今天你下班的時候,我去接你!"

    "不!"她說。

    "我一定要去!"

    她望著他。

    "你為什ど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東西?"她問:"我說過,我不願意你越過範圍。"

    "你不要我越過範圍,是指我的人還是指我的感情?事實上,感情是早已越過你的界線了!"

    她不語。下車後,她歎了口氣。

    "我住在信義路×巷×號,今晚,到我家裡來吧!"

    "哦。"他望著她,但她迅速的轉身走開了。

    晚上,他去了。並不太費力,他找到了那棟房子。那是一棟標準的日式房子,外面圍著矮矮的圍牆。按了鈴,一個下女出來開門,他被延進一間小客廳中。客廳裡掛著的書畫證明主人的知識水準很高,小房間佈置得雅潔可喜。坐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江怡,但他能聽到紙門後面有隱隱爭執的聲音。然後,一個書卷氣很重的老人出來了,穿著長衫,戴著副近視眼鏡。羅亞緯站起身來,老人說:"請坐,羅先生,我是江怡的父親。"

    "哦,江伯伯!"羅亞緯說。

    "真抱歉,小女臨時有點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說,語氣顯得十分不自然。

    "哦。"羅亞緯反感的看看江老先生,因為他剛剛才聽到江怡的聲音。

    "我常聽到小女談起您,"江老先生客氣的說,正要再說話,紙門突然拉開了,江怡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口,眼睛迷迷濛濛的,像一尊聖潔的石膏像。她直望著羅亞緯說:"亞緯,我要給你介紹一位朋友,請到裡面來!"

    她讓開身子,示意羅亞緯進去,羅亞緯愕然的站起身來,江老先生也站起說:"小怡!"

    "爸爸,"江怡說:"你別管我吧!"說完,她讓羅亞緯走了進去。羅亞緯發現他走進了一間光線很好的書房,有兩面大玻璃窗。現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正坐著一個亂髮蓬蓬的青年,他狐疑的傾聽著走進來的聲音,茫然的用眼睛搜索著四周。於是,羅亞緯發現他是個瞎子,不僅如此,接著,他又發現這個青年已經失去了一條腿。

    "亞緯,你看,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訂婚已經十年了!"江怡說,走到那青年身邊,凝視著他,在那一剎那,羅亞緯發現她的眼睛煥發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掃而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這兒,這椅子上坐著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東西!

    "小怡,你在做什ど?"那青年問,語氣顯得十分嚴厲。

    "表哥,我給你帶來一個朋友,羅亞緯先生!"江怡說,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亂髮上。

    "走開!小怡!"那青年憤憤的叫:"什ど時候你才能不來煩我!"

    "亞緯,"江怡仍然站在那兒,慢吞吞的說:"你看到了沒有?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車禍,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須找回那一顆心,我必須!"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頭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那青年想推開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繼續說:"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給別人,現在羅亞緯在這兒,告訴他吧,告訴他你不要我,我就馬上跟他走!"

    那青年渾身顫抖,用手撫摩著江怡的頭髮,沙啞的說:"小怡,你……一定要這樣?"他的手揉亂了江怡的頭髮,接著就死命的摟住了她。

    羅亞緯茫然的站著,開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他默默的望著面前這一對情人,然後,一聲不響的退進了客廳。老人也跟了出來,歉然的望著羅亞緯說:"羅先生,真抱歉,請您原諒。千萬不要以為這一幕是預先安排的,小怡本來準備和您出去玩的,但臨時又變了,他們這一對真讓人難過,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卻認定了他,小怡這孩子真……唉!"老人歎了口氣,眼角上是濕潤的。

    "不用說了,"羅亞緯說:"我瞭解。"

    走出了江家,羅亞緯覺得心裡一陣茫然,彷彿失去了什ど,又彷彿獲得了什ど。走了幾步,就是他們每天一起等車的街口,羅亞緯站住了,看著那塊停車牌子,恍恍惚惚的感到江怡那對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車牌上面。他走過去,把身子靠在車牌上,燃起一支新樂園,迷迷糊糊的注視著煙蒂上的那一點火光,空虛的對自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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