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瓊瑤
"美美,下去!"我叫。
美美充耳不聞,開始在他肩膀上踱起方步來,在一邊看的小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爸爸也要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我衝過去,想抓住它,它立刻跳上了詩人的頭頂,又從詩人的頭頂躍上了櫃頂,在那兒輕蔑的望著詩人,還高高興興的說:"妙!"
可憐的詩人,他那梳得光光的頭髮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念了一半的風也吹不起來了。站在那兒,一臉的尷尬和不自然,扎煞著兩隻手也不知往那兒放好,看起來活像個大傻瓜。
這次偉大的會面就在美美的破壞下不歡而散,等詩人告辭之後,爸爸就板著臉對我說:"你的眼光真不錯!"
聽口氣不大妙,偏偏美美還在一邊說妙,我惡狠狠的盯了它一眼,爸爸繼續說:"你這個朋友,我對他有幾個字的批評:油頭粉面,浮而不實,外加三分脂粉氣和七分俗氣!小瑜,選擇朋友要留心,不要胡亂和男朋友一起玩,要知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謹慎!謹慎!"
糟糕!爸爸把詩經都搬出來了!然後,爸爸看了美美一眼,美美這時已跳到爸爸身上,正在爸爸的長衫上邁著步子,選擇一個好地方睡覺。爸爸摸摸美美的頭說:"如果不是美美把他的詩打斷了的話,我想我的每根汗毛都快被他呼呼的風吹得站起來了!"
美美歪歪頭,頗為得意的說:"妙!"
我和詩人的交情,從這次會面後就算完蛋了!一年後,詩人因品性不良而遭校方退學,連我都奇怪美美是不是真的"獨"具"慧眼"了!
詩人事件之後不久我又有了好幾個男朋友。其中一個,同學們稱他做書獃子,整天架著副近視眼鏡,除了埋頭讀書之外,什ど都不管,倒是功課蠻好的。不知從什ど時候起,我和他常常在一起研究功課。說老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是那種最讓人乏味的男孩子,整天只會往書堆裡鑽,既不風趣又不瀟灑,一天到晚死死板板,正正經經的。當他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家裡有一隻很可愛的小貓。"
"是嗎?"他問。他進門後,我一直希望美美能有點惡作劇施出來,但,那天,美美只是懷疑的打量著他,始終沒有做出什ど來。他很正經的望了美美一陣,說:"真的,是一隻很可愛的貓。"
"是嗎?"這次是我問了,我實在看不出美美的"可愛"在什ど地方,但,他說得倒挺誠懇的。
書獃子常常到我家裡來了,最奇怪的是,他和美美迅速的建立起友誼來。每次他一來,美美一定跑到他身邊去,用腦袋在他身上左擦右擦。他也十分憐惜的撫摩它,親熱的叫它,拍它的頭,抓它的脖子底下。使我詫異的發現,這個只知鑽書本的書獃子,原來也有情感,也會有溫柔的時候。他除了和美美交朋友之外,他和爸爸也馬上成了談學問的最佳良伴。他們在一起,一老一少,兩副近視眼,兩個書獃子,談詩經、楚辭、唐朝的詩、宋朝的詞、元人百種、清代小說……
以至於近代文藝的趨向,小說的新潮流,什ど歐亨利、斯坦達爾……等一大堆,兩人談得頭頭是道,我在一邊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倒是美美還能經常點點頭加一句:"妙!"
書獃子到我們家越來越勤了,但,他決不是因我而來,主要的是他喜歡我們家的氣氛,更喜歡和爸爸談天,和美美交朋友。爸爸常在背地裡稱讚他,說什ど"此子大有可為啦","將來一定能成功啦",但,這些與我又有什ど關係呢?我是越來越討厭他了,我叫他書蛀蟲,叫他四眼田雞,叫他大木瓜,他對這些一概不注意。事實上,他對我根本就不注意,他的注意力全在爸爸和美美的身上。
那天,書獃子又來了,我打趣的說:"書蛀蟲,昨天又蛀了幾本書?"
"哦,老伯呢?我昨晚看了一本好書,正要和老伯談一談!"
他迫不及待的說。
"我爸爸不在家!"我沒好氣的說。
"哦!"他大失所望,在椅子裡坐下來,問:"他什ど時候回來呢?"
"我怎ど知道!"我說,看他那股失望的勁兒,好像除了和爸爸談學問以外,到我們家來就沒事可做的樣子。
"妙!"
美美跳上了他的膝頭,他大為高興,連忙抱住它,細心撫摩著它的毛。我笑笑說:"還好,美美在家,要不然,你今天可不是白來了!"
他看了我一眼,一語不發,只仔仔細細的順著美美的毛,一面為它捉跳蚤。我賭氣的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張報紙,慢慢的研究著分類廣告。看了半天,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來,而他仍然在順著美美的毛。我站起身來,把報紙丟在沙發椅子裡,說:"對不起,書蛀蟲,你在這兒和美美玩吧,我要出去一會兒。"
"你到那裡去?"他問,似乎有點驚異。
"去看電影,我對於坐著發呆沒興趣!"我說,一面向門外走去。
"有好電影嗎?"他傻不愣登的問。
"有呀,"我說:"有一部好片子,片名叫作什ど傻瓜與小貓!"
"有這樣的片名嗎?"他懷疑的問,傻氣十足。
"當然啦!"
"妙!"美美說。
"真的,妙!"書獃子笑嘻嘻的說:"如果有這樣的電影,我倒也想去看看,一定十分幽默,十分好玩的,如果能把美美帶去,更妙了!"
"算了吧,你還是在家裡陪美美吧!"我說,走到玄關去穿鞋子。
"喂,等一等,一起去吧!"書獃子居然跟了過來。
"別了,"我說:"你留在家裡蛀書吧,我到電影院去蛀電影,再見!"
我對他揮揮手,剛想跨到玄關下的水泥地上去,突然,美美對我腳下衝了過來,我正一隻腳站在地板上,被它的突然發難,弄得立腳不穩,立即對水泥地上栽了過去。書獃子出於本能,就抓住我死命一拉,我被這一拉,雖沒摔下去,卻拉進了他的懷裡,我驚魂甫定,不禁對美美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見鬼的死貓!要命的臭貓!滾下地獄去吧!"
話一出口,才發覺十分不雅,尤其,又發現自己正靠在書獃子的懷裡,而書獃子呢,正從眼鏡片後面,用一種既欣賞又新奇的眼光看著我。我臉上一陣發熱,想掙出他的懷抱,他卻把我拉得更緊了一點,在我耳邊說:"別跑!等一等,你那個傻瓜與小貓幾點鐘開演?我想,傻瓜未見得一直是傻的,貓呢,應該是一隻十分聰明的貓,對嗎?"
我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置答,他那眼鏡片後的一對眼睛,正灼灼逼人的盯著我,看樣子,可一點也不呆呀!
"妙!"美美說,一溜煙的跑開了。
一顆星
晚上,從珍的婚禮宴會上退了席,踏著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兩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蹣跚。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開小屋的門,迎接著我的,是涼涼的空氣和冷冷的夜色。
開亮了小檯燈,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綠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襲了上來。望著窗外的月色,嗅著園裡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朧。於是,席間芸和綺的話又蕩漾在我的耳邊:"好了,我們這四顆星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四顆星,這是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對我、芸、綺和珍四個人的稱號。這稱號的由來,大概因為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又都同樣對男孩子冷淡疏遠,他們認為我們是有星星的光芒,並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顆星在當時也是頗被人注意的。但是,畢業之後,綺首先和她兒時的遊伴──她的表哥結了婚。接著,芸下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商業鉅子。今晚,珍又和大學裡追求她歷四年之久的同學小楊結了婚。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了!依然是一顆星,一顆寒夜的孤星,孤獨的、寂寞的掛在那漠漠無邊的黑夜裡。
"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銜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
"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ど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
"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ど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
"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
綺說。
"小秋……"
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於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