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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瓊瑤

    她皺皺眉,望望自己腳上的白皮鞋。

    "怎ど走?"她低聲說,好像並不是問他,而是在自言自語。

    怎ど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覺得這是個自己智力以外的問題,他想建議她脫掉鞋子,光了腳走,但,看看她那嬌怯怯的徉子,他無法把她和赤足聯想在一起。閉緊了嘴,他無可奈何的皺皺眉,和她一樣望著滿地的積水發呆。

    她不耐的望著水,歎口氣。

    他驚覺的看看她,慢吞吞的說:"或者,水馬上就會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們繼續站著發呆。他望著圖書館,那兒的地勢高,只要能走到圖書館,就可以循著柏油路走出去。

    可是,這裡距離圖書館大約還有二三十碼。他們站了好一會兒,等著水退。忽然,一個人對這邊跑了過來,揮著手喊:"嗨!"

    "嗨!"她應了一聲,黑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真像黑夜裡的星光。

    那個男人涉著水走了過來,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覺得像喉頭突然被人扼緊一般,呼吸困難起來。那人停在電話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對著她笑,那張漂亮的臉漂亮得使人難過。

    "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圖書館沒找到你,遠遠的看到你的藍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這裡了。怎ど,過不去了嗎?"

    那男人爽朗的說著,笑著。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總不能脫了鞋子走嘛!"

    "讓我來!"那男孩子說著,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來,她發出一聲驚叫,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滿臉惶惑的說:"怎ど嘛,這樣不行!"

    "有什ど不行?"那男人笑著說:"你別亂動,摔到水裡我可不管!"

    她乖乖的攬住那男人,讓他抱著她涉水而過。他木然的站在電話亭門口,望著他們走開。忽然,他覺得她那對黑眼睛又在他臉上晃動,他搜尋過去,那對黑眸又迅速的溜開了。

    他深深抽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我也可以那ど做的,我也可以抱她過去,為什ど我竟想不到?"他望著天,太陽明朗的照著,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機會曾經敲過他的門,而現在,他已經讓機會溜跑了。

    下了課,挾著一大疊書,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園裡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看那邊!"

    他看過去,屏住了呼吸!一個穿著藍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獨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夢寐所求的黑眼睛!

    "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說:"有一對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夠二十世紀的健美標準……"

    "哼!"他哼了一聲,一股怒氣從心中升了起來。憑什ど資格,小徐可以這樣談論她?

    "這是美中不足,"小徐繼續說:"否則我也要去和她那個外交系的男朋友競爭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問。

    "怎ど?你這個書獃子也動心了嗎?"小徐打趣的問:"別做夢了,這朵花已經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個幸運的傢伙訂婚,我還被請去參加他們的訂婚舞會呢!那外交系的傢伙高鼻子、大眼睛,長得有點像個混血兒!"

    是的,他知道那個漂亮的男人,他對他太熟悉了。嚥了一口唾沫,他覺得胃裡一陣抽痛,喉嚨似乎緊逼了起來。小徐踢開一塊石子,說:"其實呀,那外交系的長得也不壞,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應了求婚,據說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緣。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哈哈,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

    他咬緊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邊走開了:"再見!我要到圖書館去!"

    他匆匆的說,像逃難般拋開了小徐,幾乎是衝進了圖書館。這不是他平日進圖書館的時間,但他必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燒得要爆裂開來的頭腦冷一冷。圖書館中靜悄悄的,大大一間閱覽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幾個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把書亂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頭,閉上眼睛。一種絕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臟,他苦苦的搖頭,低聲的說:"天哪!天哪!"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聲傳了過來,他豎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停住了,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落座了。他從桌面看過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經心的翻弄著書本,穿著藍色衣服的身子緊貼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著頭的手放下來,慢吞吞的轉過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對著她。於是,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個壓倒了。他接觸到一對如夢如霧的黑眼睛,那ど溫柔,柔得要滴出水來,那樣怯怯的,脈脈的看著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視著這對黑眼睛,全神貫注的,緊緊的凝視著,連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視了多久,直到他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打著招呼:"嗨!"

    他嚇了一大跳,這個"嗨"把他驚醒了,他四面環顧著找尋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個人都沒有,這才驚異的發現,這聲"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輕輕的、柔柔的應了一聲。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你是招呼我嗎?"他不信任的問。

    "你是招呼我嗎?"她同樣的問,黑眼睛在他臉上溫柔的巡逡。

    "當然。"他說,窒息的看著她。

    "我也是當然。"她說,長長的睫毛在顫動著。

    他無語的看著她,很久很久,他問:"你怎ど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

    "你怎ど這個時間到圖書館來?"她反問。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深深的注視她,她也深深的注視他。窗外,忽然響起一聲夏日的悶雷,夾著雨意的風從窗外撲了進來。他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說。

    "是嗎?"她也不經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到那個電話亭裡去避一避這陣暴風雨。"

    "你確定──"她說:"我們要到電話亭裡去避雨嗎?"

    "是的,難道你不準備去?"

    她微微的笑了,夢似的微笑。站起身來,他們到了電話亭裡,關上了門。風雨開始了,大滴的雨點打擊著玻璃窗,狂風在疾掃著大地。電話亭中被兩人的呼吸弄得熱熱的,他把她拉過來,她歎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個訂婚禮不會再存在了。俯下頭去,他把他炙熱的嘴唇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她張開眼睛。"你終於有行動了,"她輕聲說:"我以為永遠等不到這一天。"

    他捧住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潭水,把他整個的吞了進去。

    美美

    我想,我從沒有恨過什ど像我恨美美這樣。在這兒,我必須先說明,美美是一隻小貓,一隻瞎了一個眼睛的小灰貓,就是那種無論在什ど情況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貓。

    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正讀高三,凡是讀過高三的人,就會明白,那是多ど緊張而又艱苦的一段時間。每晚,我要做功課做到深更半夜,數不清的習題,念不完的英文生字,還有這個複習教材,那個補充資料。僅僅英文一門,就有什ど遠東課本,復興課本,成語精解,實驗文法……等一大堆,還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門,窮我一生,都未見得能念完,何況還有那ど多的幾何三角化學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義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緊張,情緒上最低落的一段時間,我整日巴望趕快考完大學,趕快結束中學生活。就在那樣的一個深夜裡,我坐在燈下和一個行列方程式作戰,我已經和這個題目奮鬥了兩小時,但它頑強如故,我簡直無法攻垮它。於是,我發出了一大串的詛咒:"要命見鬼死相的代數習題,你最好下地獄去,和那個發明你的死鬼作伴!"

    我的話才說完,窗外就傳來一句簡單的評語:"妙!"

    "什ど?"我嚇了一大跳,對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還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看起來怪陰森的。

    "妙!"那個聲音又說。

    "誰在外面?"為了壯膽,我大吼一聲。

    "妙!"那聲音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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