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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文 / 瓊瑤

    楔子

    寫在花城出版社

    "瓊瑤全集"之前一九八八年,台灣開放了大陸探親,我帶著一份無法言喻的欣喜,回到大陸,一口氣跑了十幾個省,由北到南,由城市到鄉村,走了許許多多的地方。這樣一趟旅行之後,才知道我的小說,在大陸竟然擁有很多的讀者,這對我而言,真是一件莫大的喜悅,對我的寫作生涯,也是一項大大的鼓勵。每當我來到一些偏遠的城市,走在大街小巷中,都有聞風而至的讀者,拿著我的書來找我簽名時,我就深深的感動了!以前,我常常懷疑,我這ど孜孜不倦的寫作,讓我的青春,我的大好時光,都消磨在書桌上,寫出的作品,自己也不是很滿意,這樣的一生,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這種疑惑,此時也得到了解答,我終於感到不曾虛度此生,而且微微的自傲起來了。雖然,那些坊間出版的"瓊瑤著作",全都是盜版的,我也不太在意了。只是,看到很多書都印得粗製濫造,內容往往錯字百出,而覺得十分心痛!

    為了扼止這種現象,我開始授權給大陸的出版社,正式出版我的作品。"作家出版社"就是在此時和我簽約的。但是,即使我授權後,這些盜版書仍然猖獗,假冒書也依舊到處可見。有權的"作家出版社"也拿這種情形無可奈何。所以,當我和"作家出版社"的約滿以後,我實在不願意繼續簽約。兩年以來,我的書就在"無授權"的狀態下,出版得亂七八糟。我每次看到假冒書的時候,難過的程度已非筆墨所能形容。逐漸的,我當初那種感動情緒,都被這種"痛苦"所取代。對於中國大陸的"著作權"觀念,也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這兩年之間,有許多的出版社和我陸續接觸,都想出版我的"全集"。我一直提不起很大的興致,只怕"授權"後同樣紊亂。其中,以"花城出版社"和"雲南人民出版社"最為積極。"花城出版社"的肖建國先生表示,只有以好的品質,好的印刷,好的編排,好的紙張……以及"真實的授權","完整的出版"來打擊那些非法的盜版和假書。這個做法,使我動心了。於是,今天,"花城出版社"終於得到我的"獨家授權",出版我一整套的"瓊瑤全集"。我寫作到今天,一共寫了五十部小說,要一口氣出版五十部書,真是一件大事。

    我希望,這套書出版以後,盜版和假書可以徹底消失。我是個自我要求非常嚴格的人,寫作的態度一向真誠。有時,為了兩三個字的推敲,常常徹夜不寐。有時,為了一些錯誤,也常常自責不已。我經常對朋友說,我雖然寫得不是很好,但是,我一定盡我的全力。不論"好"與"壞",都是我自己的,都是"真實的瓊瑤"。每出版一本書,我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怕我讓我的讀者失望。在我這樣的寫作心態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假冒書,對我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我希望,"花城"這套"瓊瑤全集",可以恢復我對中國大陸讀者的感動和信心!希望那些愛護我,鼓勵我的朋友們,看到的都是我的"真跡"!這些希望,其實都好"簡單",不是嗎?"希望"它不會變成只是"希望","希望"它能"落實"!那就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讀者們的幸運了!

    最後,感謝"花城"的編輯們,為這套書所付出的心力!感謝廣東旅遊出版社的李亞平先生,以及雲南人民出版社的程志方先生和歐陽常貴先生,對這套書的支持和協助!

    瓊瑤

    一九九六年元月四日於台北可園

    橋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

    那一天,早已過去。

    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過去了。但是,在她又披著大衣,蹇蹇於寒夜的街頭,望著月光下跨水而臥的那條長橋時,依稀彷彿,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過這條街,走上那條堤,寒風撲面而來,掀起了大衣的下擺,捲起了圍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披肩的長髮……那時是短短的頭髮,風一來,就零亂的垂在耳際額前,倚著那橋欄,他說:"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ど多波浪。"

    長頭髮,不要有那ど多波浪!像現在這樣嗎?她站定,吸一口氣,領會著風的壓力。風掠過河面吹來,帶著水的氣息,清涼、幽冷。從面頰的邊緣上滑過去,從髮絲上溜過去,從衣角上向後拉扯……這是風,春天的風。"春風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長。"誰的詩句?忘了。想一想吧,專心思想可以"忘我",這方法曾屢試不爽。可是,現在不行,當眼前有這道橋的時候,"我"是擺脫不掉的。走向前幾步,橋上的燈光在水中動盪,和那一天一樣。橋上冷清清的,兩三個行人,把頭縮在大衣領子裡,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後面追趕似的向前匆匆而行,這,也和那一天一樣。風在橋上肆無忌憚的穿梭,逼得人無法呼吸,這也和那一天一樣。站在橋頭,燈光一連串的向前延伸,而橋的這頭卻望不見彼端──還是和那一天一樣。而──那一天,卻早已過去。

    是個乏味的宴會裡,主人自恃是個藝朮的欣賞者,卻分不清印象派和抽像畫,可以胡亂的把一張看不懂的畫歸之於野獸派,然後打幾聲哈哈,表示他的內行。在座的幾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風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談到畢加索,那ど多談不完的資料,她坐著,可以不用插嘴,因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在大家熱烈的討論中,在此起彼伏的笑聲裡,她默默的微笑著,靜靜的體會著自己的無聊和落寞。然後,他來了,對主人微微的彎了彎腰:"對不起,有點要事,來晚了。"

    主人站起身,對她介紹說:"見過沒有?這是羅。"然後轉向她說:"這就是趙。"

    那ど簡單的介紹,但她知道羅,望著他,她不自禁的對自己笑。羅,這就是他?大家稱他為藝朮的鑒賞家,但她認為他只是個畫商,一個精明能幹而有眼光的畫商。可是,這人與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間,她找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氣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與"深沉",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特性,頭一次,她竟發現一個人的眼睛中能同時包含這兩種矛盾的特質。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視著這張臉龐,有些眩惑。他對她舉起杯子,嘴邊帶著個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臉上探索發掘,然後說:"你的人和你的畫一樣。"

    沒有恭維?沒有讚美?沒有更多的批評?但,夠了。一剎那間,她不再覺得無聊,席間的空氣變了,"落寞"悄悄的從門邊溜去。她也舉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邊啜了一口,嚥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瞭解的、激賞的,和她一樣有著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間內,沒有其它的人了,沒有其它的聲音了,一種奇異的、懶洋洋的醉意在她體內擴散開來……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對她自己,也對他。他們是同一種類,她明白了。但他們也不是同一種類,她也明白了。

    宴會持續到深夜,賓主盡歡?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萬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藝朮界的聚會。客人們也都酒足飯飽,得其所哉。她呢?當她向主人告辭的時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種恍惚的喜悅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張的說:"羅,你能不能送送趙?"

    她望著羅,後者也凝視著她。喜悅在她的血管中緩緩的流動──難以解釋的情感,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有料到會有任何奇跡般的感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在情感上是個太膽怯的動物。可是,這種一瞬間所產生的喜悅,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頭,轉開了頭,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低低的說:"不過是個藝朮商人而已。"

    這句話能武裝自己的感情嗎?她不知道。但,當他們並肩踏上寒夜的街頭,迎著冷冷的風和涼涼的夜,她又一次覺得內心的激盪。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不大膽,也不畏縮,似親切,又似疏遠。走了一段,他才問:"能在此地停留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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