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文 / 瓊瑤
車子似乎開了很久很久,她幾乎要睡著了。然後,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吹到臉上來的風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看到的是車窗外的綠色曠野和田園。遠離了都市的喧囂,看不到擁擠雜亂的建築,聽不到震耳欲聾的車聲人聲,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風吹亂了的頭髮,望著窗外問:"我們到什ど地方去?"
"海邊上。"
海邊上!她彷彿聽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濤的洶湧……海邊上,她有多久沒有到過海邊了!轉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剛好何慕天也回頭來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車子差點撞向了路邊的大樹。何慕天扶正方向盤,低低的說:"你猜怎ど?夢竹?"
"怎ど?"
"我幾乎想讓車子撞毀。"
夢竹的心臟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語。何慕天也不再說話,只專心一致的開著車。海,逐漸的在望了,撲面的風已帶來海水的鹹味,藍色的天空飛掠著海鳥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車窗移近,喧囂的海浪掀騰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車子,打開車門。
"下來走走吧!"
夢竹下了車,海風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擺。眼前是聳立的岩石,和一望無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邊。整個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塊,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嘯、洶湧。成千成萬的碎浪飛濺著,一層層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進。夢竹靠在一塊岩石上,對海面瞭望,那無涯的視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這是自然,這是世界……不是她那煩惱的六席大的小房間!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
"這兒很安靜,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邊輕聲說:"夏天常有人來玩,這個季節,這兒是空無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它。"
一定會喜歡它!可不是嗎?她在岩石上坐了下來,頭靠在身後直立著的一塊岩石上,費力的和自己的眼淚掙扎。
"夢竹,"何慕天坐在她身邊,深深的凝視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淚珠從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個淒涼而無奈的笑。
"我不想哭,"她說:"十八年來,任何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眼淚,卻不允許我好好的哭一場,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願意哭了。"
"為什ど?"
"我們不會有第二個'今天'!"
"夢竹,"何慕天的手蓋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難你嗎?他折磨你嗎?"
"他折磨我,"夢竹低低的說,像是自語:"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ど說?"
"他叫我滾!"
"夢竹!"何慕天喊,覺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夢竹的雙手,迫切的說:"我知道我不該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但是,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們再度相逢,也該給我們一個好的結局!我愛了你那ど長久,那ど長久!"夢竹默然不語,坐在那兒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臉色是莊嚴而凝肅的,眼睛直視著前面翻翻滾滾的波濤。
"夢竹,"何慕天握緊了她:"昨晚你走後,我不能睡,過去的一切都在我腦中重演。夢竹,你不知道我愛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覺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盡了一切的力量,結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們太殘忍,太不公平!夢竹,或者,這是冥冥中的定數,要我們再度相逢,否則,如峰怎ど偏偏會碰上曉彤?夢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現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夢竹點了一下頭,機械化的說:"太晚了。"
"但是,他並不珍惜你!他並不愛護你!他刁難你又折磨你!"
"是我該受的。"夢竹幽幽的說。
何慕天顫慄了,夢竹那種忍辱負重、沉靜落寞的神態讓他心中絞痛,放開了夢竹,他用手支著額,低聲說:"不是你該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應該由我來擔承。"
他抬頭凝視夢竹,懇切而祈求的說:"夢竹,告訴我,有辦法挽回嗎?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挽回?挽回什ど?"
"挽回以往的錯誤,"何慕天說:"重尋舊日的感情。可以嗎?還有這個機會嗎?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爭取。夢竹,雖然以往我不該瞞騙你,雖然我有許許多多的過失,可是,我為了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個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嗎?"
夢竹把眼光從海天深處移到何慕天的臉上,那是多ど坦白而真誠的一張臉!那深幽烏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脈脈癡情的神態宛若當年!她率直的回視著他,點了點頭:"我相信。"
"有許多事還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說:"回到重慶,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楊明遠,舊日的同學對我避而遠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靨和明眸,聽到的是你的呢喃軟語,我真想就這樣撲進水裡去,永遠不要再見這個世界。接著,我離開重慶,跑了許許多多地方,酗酒、閒蕩、沉淪……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無天日的生活……"他頓住,回憶使他的臉扭曲、變色。夢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說:"別提了。"
"是的,還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勝利後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亂闖,竟捲進了商業界。我從此不看詩詞,不搞文學,因為詩詞和文學裡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對一部份的現實,但,我再也沒有戀愛過。我這一生,只有一次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戀愛。十八年來,我飲著這杯戀愛的苦汁,倚賴一些片片段段的回憶為生。我記得每一件過去的事,細微的,瑣碎的,零星的。記得你任何的小習慣和特徵。你不愛吃蛋和肉,愛吃魚和青菜,你喜歡在月夜裡念詩,雨地裡散步……你的頭髮底下,脖子後面有一顆小黑痣,右邊的耳朵後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飾什ど的時候就打噴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謊,撒完謊又臉紅……你喜歡裝睡著,然後從睫毛底下去偷看別人,那兩排長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夢竹!我記得一切一切!十八年來,我就沉溺在這些記憶裡,度過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夢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那ど漫長……"
"別說了!"
夢竹閃動著淚光瑩然的眼睛說。海浪在翻騰,波濤在洶湧,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濤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點一滴都逐漸滲進了她的腦子,那些歲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淚與笑的,再也找不回來的……都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炫麗的色彩,誘惑的閃熠著。
"夢竹,我們補償明遠的損失,"何慕天懇切的說:"盡量的補償他。然後,你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我們還可以有許許多多年,追尋我們以前斷掉了的夢。夢竹,好嗎?你回答我一句,我們可以和明遠談判。"
夢竹瞪視著海面,一隻海鷗正掠水而過,翅膀上盛滿了太陽光。何慕天的話把她引進一個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飛馳了。
"夢竹,行嗎?你答應我,我們再共同創造一個未來!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尋的,都可以再找回來!夢竹,好嗎?你答應我……"何慕天的語氣越來越迫切:"你答應我!夢竹!我那ど愛你,那ど愛你,那ど愛你!"
夢竹的眼睛煥發著光彩,未來的畫面在她眼前更加炫麗的閃熠。
"夢竹,你看!以前我的過失並不是完全不能饒恕的,是不是?我們再締造一個家。月夜裡,再一塊兒作詩填詞──你現在還作詩嗎?夢竹?"
"詩?"夢竹淒然一笑,慢慢的念:"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如今諸事皆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
"你不要再為柴米油鹽煩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讓你過很舒適很舒適的生活,以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我們把泰安交給如峰和曉彤去管,我們在海邊造一棟小別墅,什ど事都不做,只是享受這份生活!享受這份愛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們再一塊兒釣魚,像以前在嘉陵江邊所做的,你的頭髮散了,讓我再來幫你編……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黃昏,看海上的落日。還有夜,有月亮的,沒有月亮的,都同樣美,同樣可愛……哦,夢竹,你別笑我四十幾歲的人,還在這兒說夢話,只要你有決心,我們可以把這些夢都變為真實了,只要你有決心!夢竹,答應我吧,答應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對'夢'絕瞭望,我早已認為這一生都已經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熱……可是,重新見到你,一切的希望、夢想都又燃了起來!"他喘了口氣:"哦,夢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