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文 / 瓊瑤
"可是,"夢竹凝視著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你為什ど要做這種犧牲呢?""犧牲!"明遠叫,握緊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榮和快樂!我娶你,不為了你需要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我愛你,渴望能得到你!"
夢竹淒然一笑,幽幽的說:"明遠,你是個好人,你這樣說,是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是嗎?"淚水滑下她的面頰,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滿是淚痕的臉上。"到現在,我還有什ど自尊?你不嫌棄我,不鄙視我,我還有什ど話說?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ど大的胸襟和氣度,那ど,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
就這樣,兩度訂婚、卻嫁了第三個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議,倚在明遠胸前,她的淚浸濕了他的衣服,明遠托起她的臉來,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對她安慰而鼓勵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ど就這樣眼淚汪汪的,好意思嗎?"
她閃動著睫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用手環抱著他的腰,她激動的緊倚著他喊:"明遠!你那ど好,那ど好,那ど好!我只有盡我的全力來做一個好妻子,才能報答你這一片深情!"
何慕天終於回到了沙坪壩。
他懷中是張離婚證書,經過了將近三個月的苦戰,他總算得到了這張離婚證書!蘊文簽這張證書時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惡意的詛咒也依然蕩在他的耳邊:"她不會嫁給你!她絕不會嫁給你了!你就是有了這張證書也等於零,你不會得到她的!"
"我會得到她!"
"你不會!"她大笑著。"我的情報比你多,她已經嫁人了!"
"你撒謊!"他說。
"信不信由你!"她說,把證書丟在他的腳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夢竹,你的小粉蝶兒吧!只是,不知道這小粉蝶兒已飛向何家?"
不會!他肯定這一點,夢竹會等待他!儘管他逾期不回,儘管他曾因為情緒惡劣和酗酒而有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但他知道她會等待他!現在,他將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會原諒,她會瞭解,他知道!夢竹,那個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就是他心臟的一部份,那樣親近,那樣密切,又那樣的與他不能分割!
推開了他們曾共同居住的那間小屋的門,迎接著他的是厚厚的灰塵和涼涼的空氣。他愕然的四面張望,空洞洞的房子裡沒有一絲一毫"人"的氣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塵土,闔攏的窗格上,一隻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結著網。他在室內兜了一圈,無意識的喊了一聲:"夢竹!"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散開,顯得單調、落寞、而寂寥。
拉開櫥門,他的衣服箱籠等仍然好好的放在裡面,夢竹的東西卻已全部失蹤,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滿是灰塵的縮在牆角。他像旋風似的捲到了房門口,吃驚而惶亂的喊:"夢竹!"
房東老太太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扶著枴杖,對他點點頭說:"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兩個月!你還租不租?"
"夢竹呢?夢竹在哪兒?"他文不對題的問。
"你那個女娃兒嗎?"房東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說:"嫁人了!那個小妖精!呸!不要臉!"
"夢竹?夢竹!"何慕天張皇四望,不祥的感覺像陰雲般對他罩了下來。衝過了房東老太太的身邊。越過了那蒼涼的大院落,穿過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夢竹家中。在夢竹的家門口,他發狂似的扣著門環,等了一世紀那ど長久,才聽到有人來開門。門打開了,門裡,是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奶媽。他扶著門,急切的問:"奶媽,夢竹呢?"
奶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子就像他是來自火星的一個怪物,好半天,她就瞪著眼睛一語不發。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媽的手,他搖撼著說:"奶媽,夢竹呢?夢竹在哪兒?"
奶媽像觸了電一般,立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抽了出來,向後連退了兩步,啞著嗓子說:"你……你居然有臉再來!"
接著,"砰"然一聲,大門在他的眼前闔上了,差一點把他的鼻子都夾進門縫裡。他一愣,立即想推開門,但,門閂已經閂上了,他扣著門環,嚷著說:"奶媽!奶媽!奶媽!"
門裡寂然無聲,他感到全身熱血沸騰,這是怎ど回事?搖著門,打著門,他發狂似的在門口大嚷大叫。於是,門又打開了,他驚異的發現門裡站著的是一個男人。
"你?楊──明──遠?"他詫異的問。
明遠屹立在那兒,滿面寒霜,冷冷的望著他,像一座堅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誰?"明遠板著臉問。
"明遠──"何慕天愣愣的說:"夢竹呢?這是──怎ど一回事?"
"夢竹?"明遠狠狠的盯著他。"夢竹和我已經結婚了,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她!"
"你──夢竹──結婚?──"何慕天訥訥的說。
"你不信嗎?"楊明遠揚了揚頭:"去問小羅他們去,去問王孝城他們去!我們是正正式式的結婚!有證人,有婚禮,有儀式!夢竹現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別再來惹她!"
幾句話說完,又是"砰"然一聲門響,何慕天再度被關在門外。他睜大眼睛,直直的瞪視著那兩扇黑漆的大門,腦子裡如萬馬奔騰,眼睛前金星亂跳。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回復了一些,用背靠著門,他呆呆的佇立著,夢竹嫁給了楊明遠!這不可信,又像是真實的事實!三個月,天地竟然已經變色!這是怎ど一回事?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他的雙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擴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的向中大宿舍走去。無論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吳他們,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吳,特寶,及另外三寶都一一尋獲,何慕天突然發現世事已經全變了!胖子吳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神態來迎接他,沒有人對他表示歡迎,只表示了淡淡的驚訝和濃重的冷漠。胖子吳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態度說:"夢竹和楊明遠的事嗎?我知道他們結了婚,詳細情形,你最好去問小羅和王孝城!"
特寶和三寶們根本把頭掉開,裝作沒聽到他的問話,他凝視著舊日的朋友們,友誼已經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敵意的眼光和輕蔑的神情。摔了摔頭,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藝專,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羅。小羅愕然的望著他,驚異的張大了嘴,他抓住小羅的肩膀,喘息的說:"你必須告訴我,我離開的三個月裡發生了些什ど?"
小羅猶豫的望著他,囁嚅的說:"這……應該問你!"
"問我?"
"夢竹和楊明遠結婚了,如此而已!"小羅冷淡的說。
"可是──為什ど?"何慕天叫。
"為什ど──?"小羅重複著何慕天的話,直視著何慕天的臉:"慕天,我一直很欣賞你,但是,你不該欺騙夢竹。明遠會好好待她,你就饒了她吧!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小東西,你怎ど忍心玩弄她?說實話,我們全體為她不平,現在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了,希望你別再來麻煩她了!"
說完,小羅掙開了何慕天的手,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渾身像浸在冰流裡,腦中昏亂得無法思索。然後,他看到了王孝城,後者走到他身邊,算是所有朋友裡對他最和氣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羅告訴我你來了,慕天,事到如今,你為什ど還要回重慶?"
何慕天凝視著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經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ど!"他憋著氣說。
"你還不知道?"王孝城詫異的說:"夢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嗎?"。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臉色頓時變成慘白,瞪著王孝城,體內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沒見到你,卻見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說:"你懂了嗎?從昆明回來,她就和楊明遠結了婚!"
何慕天點點頭,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轉過身子,他像一個夢遊病患者般蕩出了藝專,搖搖晃晃的,輕飄飄的向前面走去,踏過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岸邊的垂楊正抽出了新綠。這是春天!春天,他已經沒有春天了!從一塊石板走上另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再走過一塊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長,卻必須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樹蔭、河岸、垂柳、小茶館、南北社、友誼、愛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已經結婚,生活得很平靜……他笑了!摸出了懷裡的離婚證書,拋進了緩緩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靜靜的流,證書在水面輕輕的飄,輕輕的飄。但是,一會兒,也就飄遠了,消失了。這張離婚證書,一半財產換來的,家中還有個無母的小嬰兒!他在河邊的石級上坐下來,用手托著頭,凝視著水面的洄漩和漣漪。然後,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過的詞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歎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