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瓊瑤
夢竹望著奶媽的影子隱進了屋裡,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裡嚕囌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摸著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裡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ど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ど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奶媽,三個女人過著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裡,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裡亂糟糟的,好像充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奶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ど關係,她討厭高家!咬著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ど深,那ど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ど呢?自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奶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裡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奶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
"別皺眉頭,"奶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裡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采的望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奶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ど?"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ど!"奶媽叫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奶媽來餵你嗎?"
"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
夢竹望了望奶媽,奶媽拿著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ど事?"
"沒什ど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熟,充滿腥味的蛋,再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裡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上眼睛說:"不吃了!"
"你看你,"奶媽一面收拾著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的說:"這就又發急了,什ど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兒家,總不能跟著媽媽一輩子呀……"
"你不要女孩兒家、女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的說:"當了女孩兒家就該倒霉嗎?"
"哎喲,"奶媽叫:"這就叫倒霉了嗎?那ど,那個女孩兒家會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叫。
"好好好,不講不講,"奶媽忍耐的說,歎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ど成?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ど說你的,有我呢!"
夢竹嘟著嘴,斜睨著奶媽,滿臉的猶豫和不情願。奶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她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女兒交給了鄉下人去養,她來做夢竹的奶媽,兩年飽下來,她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女兒。等夢竹斷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女兒嫁人了。剩下她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住下了。對夢竹她有一份母親的疼愛,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為是看著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她,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媽推推她的肩膀說。
"好,去去去!"夢竹一跺腳,站起身來說:"反正又是要挨罵的!"噘著嘴,她向母親房裡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為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裡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柔弱,她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的家庭裡,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她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也是不常假以辭色的。
夢竹走進母親房裡時,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著床欄杆。床邊的小桌上亮著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望著走進門來的女兒。取下了眼鏡,她沉著臉,用冷靜的聲調說:"過來!夢竹!"
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著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邊。
"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望著棉被上的花紋。
"抬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說。
夢竹不得已的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的注視了一圈,然後問:"今晚到哪兒去了?"
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
"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的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的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
夢竹俯下了頭。
"說呀!"李老太太厲聲的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沒有做什ど。"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ど!"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ど!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裡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ど會叫你作沙坪壩之花?多ど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ど和他們攪在一起的?"
"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的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裡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裡,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ど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ど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叫我怎ど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母親說:"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