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瓊瑤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著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著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ど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ど事了,剛剛還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的望著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你看表哥是怎ど回事?大概是神經失常了,什ど事值得他那ど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著霜霜出神。他在想著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著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ど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ど?"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
他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ど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歎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裡怪氣的紙條,什ど這個愁,那個愁的……"
"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ど?"
"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
"戀愛?"霜霜瞪著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
"我怎ど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著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著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著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ど?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著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遇到一些打擊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著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甚ど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ど多,他算得了什ど?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說:"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ど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了嗎?她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ど多年來,他一直期望著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人的心?面對著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歎了口氣,他無奈的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了望……"
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著拳,暴跳著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爸爸!你說這些做什ど?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ど要難過?為什ど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
喊著喊著,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床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著枕頭,捶打床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著說:"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邊,無可奈何的望著痛哭的霜霜,然後,他歎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的說:"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著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歎息著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什ど: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著說:"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盡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夫,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霜霜,他顧不得其它了。
魏如峰回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著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說。
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著口哨。曉彤,多ど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
她笑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
"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
"霜霜?"他一愣,盯著她問:"你聽到些什ど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ど,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著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ど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ど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著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