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瓊瑤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ど東西!"
"那ど,"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ど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母親!"
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ど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ど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
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ど?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ど,"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ど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逕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老爺發了脾氣。"
"為什ど?"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ど?"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
"不知道為什ど,"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
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
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ど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
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ど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ど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早,楊小姐!"
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
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
"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的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沒什ど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裡?"
"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ど,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分局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