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瓊瑤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ど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ど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ど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ど意思呢?"
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著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裡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著曉彤,正想說什ど,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ど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裡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ど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ど回事?"
"沒什ど,"明遠坐回到椅子裡,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ど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著,愣愣的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個折疊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表哥: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裡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裡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霜霜"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裡。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著香煙看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著說:"早,姨夫。"
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
"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
"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著,轉身就向門外走。
"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裡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裡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麵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麵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
牛奶要溫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裡,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
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
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著,一面對何慕天說:"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
"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著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嚥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准"。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台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
"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著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著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份的男人,為什ど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ど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著雅致,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裡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
當魏如峰正沉思著他的姨夫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著前面這個年輕人。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著,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著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