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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文 / 瓊瑤

    「所以,我們決定了,再也不許你們見面了,一直等到……」作母親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個已痛苦不堪的女兒,終於說了出來:「一直等到你們結婚之後!」

    「哎,媽媽!」巧蘭驚呼了一聲,迅速的抬起頭來,帶淚的眸子乍驚乍喜的落在母親的臉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事實,只是那樣大睜著眼睛,愣愣的望著母親的臉。韓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說:

    「傻丫頭,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點哪一絲不知道呢?自小兒,我就和你白伯母說好,把你許給那元凱了,所以由著你們在一塊兒玩。只因為你們還小,就混著沒說明,現在,你們也大了,懂事了。剛剛我去和白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就正式行文定之禮。至於婚禮,等再過兩年,你滿了十八歲的時候再舉行,讓媽再留你兩年,教教你女紅和侍候公婆的規矩!怎樣?巧蘭,作媽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嗎?」「哦!媽呀!」巧蘭輕叫著,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懷裡,把滿臉的淚水染在母親的衣襟上。

    「瞧瞧!這麼大了,還撒嬌!」韓夫人笑著,也不自禁的用手去揉眼睛。「哎,算元凱那孩子有福氣,這樣花朵一般的一個女兒,就給了他了。只是,巧蘭,如今既然說明了是未婚夫妻,你們可不能在婚前見面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嗎?」

    「媽,都聽您的。」巧蘭輕語,不肯把頭從母親懷裡抬起來。「都聽我的!」韓夫人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如果把你許給了前面開布店的張老頭家的小癩子,瞧你還聽不聽我的!」

    「噢,媽媽!」巧蘭又叫,細聲細氣的,愛嬌的,矯情的,不依的。韓夫人摟著她,又笑了。

    三

    文定之禮如期舉行了。

    從此,巧蘭不再去白家,元凱也不再來韓家了。但是,相反的,兩家的家長卻來往頻繁,不斷的把小兩口近來的情況轉告給彼此。巧蘭是越來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對翦水的雙瞳,兩道如柳的細眉,加上那吹彈得破的皮膚……難怪要以美色著稱於全城了。元凱也自幼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英挺俊拔,與日俱增,再加上才氣縱橫,全城沒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這韓白兩家聯姻,竟成為整個城市中的佳話。當時,街頭巷尾,都盛傳著一個兒歌:

    「城頭韓,有巧蘭,城尾白,有元凱,韓白成一家,才子配嬌娃!」

    兩個年輕人,雖然彼此見不著面,但是,聽到這樣的兒歌,回憶過去在一起的情況,預測將來的幸福,也就甜在心頭了。巧蘭開始忙著她的嫁妝,那時候的規矩,一個能幹的新娘子,嫁過去之後,必須給男家上上下下所有的親屬一件她親手做的手工,男人多半給錢袋或扇墜套子,女的多半是鞋子和香袋。白家是個大家庭,翁姑之外,還有兄嫂和幾個娘姨,兩個小侄兒,針線是做不完的,何況細針細線的刺繡,一雙鞋子可以繡兩個月。巧蘭刺繡著,一針一線拉過去,每針每線都是柔情。她忙著,忙得愉快,忙得陶醉。未來,她想著未來,念著未來,夢著未來!未來!她期待著那個「未來」!而「未來」的事誰能預料!

    一年匆匆而過,巧蘭十七歲了,距離婚期尚有一年,就在這時候,像青天霹靂般,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悲劇發生了!

    那是夏季,氣候酷熱,天干物燥,就在一天夜裡,白家忽然失火,由於風勢狂猛,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白家屋子多,毗連密切,一間間燒下去,完全無法控制。那晚,全城都可以看到白家的火光,烈焰沖天,把半個天空都燒紅了。韓家也全家驚動了,望著火焰的方向,巧蘭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韓夫人勉強的安慰著巧蘭說:

    「不一定是白家,可能是隔壁的人家,哪有那麼巧,會是白家呢!」說是這麼說,心裡卻一百二十萬個不放心。韓家派去了大批家丁,探信的探信,救火的救火,一個時辰以後,探信的飛馬回來,喘著氣說:「是白家!已經是一片火海,我們沖都衝不進去,街坊和鄰居們大家都出動了,但是水不夠,離河太遠,井水太慢,救不下來呢!」「人呢?」韓老爺跳著腳問:「房子沒關係,人救出來沒有?」「那兒亂成一片,小的沒有看清楚!」

    「還不趕快去查清楚!帶咱們家所有的人丁一起去!先救人要緊!知道嗎?」「是的,老爺。」來人快馬加鞭的去了。巧蘭和韓夫人依偎著,彼此安慰,彼此焦慮,彼此惱亂,整整一夜,韓家沒有一個人能睡。大家都站在樓台上,翹首望著城尾的火光,直到黎明的時候,那火焰才慢慢的斂熄了下去。巧蘭已急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能生兩個翅膀,飛到白家去看看。但是,她是個女兒家,又是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怎能親自去看呢!偏偏派去的人,遲遲未歸。巧蘭滿屋子亂繞,跺著腳,歎著氣,罵那些不中用的家人。韓老爺看女兒急,自己心裡更急,看天色已亮,就親自騎著馬去探望了,這一去,就又是三個多時辰,直到晌午時分,韓老爺才灰白著臉,疲憊萬分的帶著家人回來了。韓夫人急急的迎上前去問:「怎樣?老爺?」「所有的房子全燒掉了。」韓老爺沉痛的說。

    「人呢?」韓夫人焦灼的問。

    「巧蘭,你退下,我要和你媽單獨談談。」

    巧蘭驚懼的看了父親一眼,心裡立即湧上了不祥的預感,不敢多問,她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前跪了下來,默默的禱告著神的保佑,並暗暗發誓說:「如果白郎已死,我韓巧蘭必相隨於地下!」

    丫環繡錦,聞言心驚,忍不住勸解的說:

    「不管怎樣,小姐,你總要看開一點呀!而且,情況也不會壞到那個地步!」巧蘭默然不語,但決心已下。既然心裡打定了主意,她倒也不驚慌了,只是安靜的等母親來告訴她消息。片刻之後,母親來了,蒼白著臉,含著淚,她握著巧蘭的手說:

    「巧蘭,你公公婆婆都倖免於難,但是嫂嫂死了,元凱為了去救侄兒,現在受了重傷,你爹本想接他來家,但是你是未過門的媳婦,有許多不便,現在他們都被你公公的弟弟接走了。元凱那孩子,是生是死,我們還不能預料,但是,他不像個夭折的命,我們只有求神保佑了。」

    巧蘭點了點頭,眼淚沿頰而下,轉頭望著窗外,她舉首向天,謝謝天!畢竟他還活著!只要他一天活著,她就一天不放棄希望,他一旦不治,她也絕不獨活。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她顯得出奇的平靜,只是輕輕的說了句:

    「媽,好歹常派人去看看!」

    「傻孩子!這還用你說嗎?」韓夫人歎口氣說,站起身來:「你也休息休息吧!愁壞了身子,對元凱也沒幫助,是不是?」

    巧蘭再點了點頭。母親長歎了一聲,去了。

    這之後,是一連串擔驚受怕的日子,巧蘭食不知味,寢不安席,迅速的,她消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韓家每日派人去探問消息,一忽兒說情況好轉,一忽兒又說情況轉壞,這樣拖宕著,足足拖了將近一個月。然後,有一天,派去的家丁回來後,就進入了韓老爺和夫人的房間,經過一番很久的密談,夫人哭得眼睛紅腫的出來了。走進巧蘭的臥房,她含著淚說:「巧蘭,我無法瞞你,拖了一個月,他還是死了。」

    巧蘭轉過身子,用背對著母親,手扶著桌沿,身子搖搖欲墜。但是,卻喉中哽塞的,很平靜的說:

    「媽,我早料到他會不治的,或者,他一開始就死了,你們只是要騙我一個月而已。」

    「巧蘭!」做母親的淚下如雨了。

    「是嗎?」巧蘭車轉了身子,雙目炯炯然的注視著母親。「是嗎?他早就死了?失火的那晚就死了!你們怕我受不了,故意騙我,現在才告訴我!」

    「哦,巧蘭,」韓夫人擁住了女兒。「反正他是死了,你管他什麼時候死的呢!」「我竟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巧蘭低低自語。「元凱既去,我何獨生!」說完,她猛的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韓夫人驚呼了一聲,和繡錦同時撲了上去,丫環僕婦們也聞聲而至,大家按住巧蘭,搶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經刺破了皮,幸好沒有大傷。韓夫人一面幫女兒包紮,一面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巧蘭,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女兒,你既無兄弟,又無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寶貝似的捧大了,給你訂了親,原以為是份好姻緣,誰知白郎短命,驟遭不幸。而你要相從於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父母,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蘭巧蘭,你自幼像男孩般唸書識字,也算是知書達理的孩子,難道你今日就只認夫家,不認娘家?你死容易,要置父母於何地?難道要讓作娘的也跟著你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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