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瓊瑤
江冰梅已被翠娥打扮得齊齊整整,坐在廊前曬太陽。她的面頰被陽光染紅了,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光采,那細膩的肌膚,那姣柔的面貌,她已和半年前判若兩人了。她穿著件白緞的小襖,繫著水紅色的裙子,罩著水紅色繡花背心,外面披著白孤皮斗篷,乍然一看,宛然又是那日站在橋頭的江冰梅!何夢白心中又怦然一動,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把那枝白梅輕輕的放進了她的懷中,說:
「記得那枝白梅花嗎?」
江冰梅猛的一震,她的目光迅速的被那枝白梅所吸引了,好半天,她就那樣瞪視著那枝白梅,一動也不動。然後,她怯怯的,怯怯的,用手去輕觸那白梅,再悄悄的抬起眼睛,悄悄的注視著何夢白。這種表情和舉動使何夢白振奮了,把握住了這個機會,他迅速的說:
「記得我嗎?記得閒雲寺的白梅嗎?記得那小溪和小木橋嗎?」江冰梅瞅著他,眼底露出一股無助的、苦惱的、思索的神情來。「哦!」何夢白突然想起一件東西來,從懷中掏出了那個跟隨了他已經若干年的繡荷包,他把那荷包拋在她的膝上,說:「那麼,可記得這荷包嗎?」
江冰梅俯首看著那荷包,於是,像奇跡一般,她猛的發出一聲輕呼,驟然間開了口:
「是那個荷包呀!」「是的,是那個荷包!」何夢白急急的說,拾起荷包,舉在她的眼前:「你看看!就是你那個荷包,繡著一枝白梅花的荷包,許多年前,你用它來周濟一個窮秀才的荷包!記得嗎?想想看!想想看!」「哦!」江冰梅的眼珠轉動著,如大夢方醒般瞪著何夢白,接著,她就從椅子中直跳起來,嚷著說:「那幅畫!我那幅畫呢?」「那幅畫一直跟著你,正如同這荷包一直跟著我呀!」何夢白說,由於歡喜,眼裡竟充滿了淚。扶著江冰梅的手腕,他把她帶進屋中,在屋裡的牆壁上,那幅「寒梅雪艷圖」中的女子,正默默的瞅著他們呢!
故事寫到這兒應該結束了,剩下來的,都是一些必定的事情,一些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團聚,婚姻,男女主角共度了一大段美好的人生!是的,這就是人類的故事,一些偶然,一些奇遇,一些難以置信的緣份,構成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結果。正像淨修法師所說:
「人生際遇,皆有天定,有時,說是有緣卻無緣,又有時,說是無緣卻有緣!生命都是這樣的。」
生命都是這樣的,你信嗎?
一九七一年五月三日夜
於台北
禁門
前言
在說這個故事之前,我們必須回溯到那個久遠以前的年代,去盡力瞭解那個時代的風俗、習慣、忠孝節義的思想,以及那時候人們所畏懼的事物和傳說。
那時候的人們怕鬼,怕狐,怕神,他們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時候的人們怕火,因為大部分的建築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畫梅記」中,我曾提到火,這兒,我要說另外一個有關於火的故事。那時候的人們崇尚節義,他們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關於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膾灸人口。於是,鬼、火,及一個烈女的一份純真的戀情,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說的這個故事,這個神秘而離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閒暇而又不厭倦,請聽吧,請聽。
一
她的名字叫韓巧蘭,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白元凱,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凱凱。
韓家住在城頭,白家住在城尾,兩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擁有極大的莊院及畫棟雕樑的宅第,又都沾上了點兒「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係,因此,韓家與白家來往密切,也因此,巧蘭和元凱自幼就成為青梅竹馬的一對。
孩子們不懂得避諱,孩子們也不懂得虛偽,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學認字、讀書,她常跟著母親住在他家裡,他也常跟著母親住在她家裡。他們瘋過,鬧過,淘氣過,也吵過架,勾小指頭絕過交,又勾小指頭和過好……但是,由衷心裡,他知道他喜歡她,她也知道她喜歡他。
他們第一次來到「寒松園」是他帶她去的,那時,他九歲,她七歲。瞞著家人,他悄悄的帶著她溜出城,到離城足足有四里路的郊野,停在這棟荒蕪、陰森,而又孤獨的廢園門口。望著那爬滿籐蔓的園門,和那半傾圮的紅色圍牆,以及那從牆內向外斜伸出來的幾棵古松,他說:
「瞧!這就是咱們家的『寒松園』!」
她打量著那已空廢的莊園,踮著腳尖,試著要窺望那牆內的神秘。他拉拉她的手說:「走!我知道後面的圍牆有個缺口,我們可以鑽進去,裡面好大好大,有好多房間,我上次和哥哥鑽進去看過,我帶你去看那個鬧鬼的小花園。」
她瑟縮了一下,搖搖頭說:
「不!我怕!」「怕什麼?這是大白天,鬼不會出來的!我們上次來,也沒遇到鬼呀!何況,有我呢,我會保護你!」
「你不怕鬼?」她懷疑的問。
「我不怕!」「可是……可是……大家都說,寒松園是真的有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所以你祖父才封掉了這個園子,搬到城裡去住的。」「我祖父膽子太小了,要是我,我就不搬。這寒松園比我們現在的屋子大多了,裡面有好幾進花園,一層套一層的,可惜現在都是荒草。傳說以前我的祖宗們蓋這園子,花了不知道幾十萬兩的銀子呢!現在就讓它空著,太可惜了!都是我祖父膽子小!」「你祖父見到那個鬼嗎?什麼樣子的?」
「說有男鬼,還有女鬼,長得青面獠牙,可怕極了,每天夜裡,還有鬼哭,鬼叫,鬼走路,鬼歎氣……」
「啊呀,別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走?你還沒有進去看過呢!」
「我不進去了!」「巧巧!沒想到你的膽子也那麼小!沒出息!」
「誰說我膽子小?」「那麼,就跟我進去!」
「好吧!」巧蘭咬了咬牙。「進去就進去!」
於是,兩個孩子繞到了圍牆的後面,在荒煙蔓草之中,找到了那個傾圮的缺口。元凱先爬了上去,再把巧蘭拉上了牆頭,只一跳,元凱已落進了園中的深草裡,巧蘭只得跟著跳了下去。緊緊的死攥著元凱的手,她驚怯的、惶然的打量著這陰森森,暗沉沉,遍是濃蔭與巨木的大院落。
樹木連接著樹木,深草已掩沒了小徑,迂迴的曲欄上爬滿了籐蔓和荊棘,曾是荷塘的小池長滿了萍草,小亭子、小石桌、石凳上都是灰塵及蛛網。元凱拉著巧蘭,小心的從荊棘叢中走過去,從樹木低俯的枝椏中鑽進去。然後,巧蘭看到了那棟曾是雕欄玉砌的屋子,樓台、亭圖、臥橋、迴廊,如今已遍是青苔,綠瓦紅牆,都已失去了色澤,但仍然依稀可辨當日的考究與精緻。屋門緊緊的關著,窗紙早被風吹日曬所摧毀,零落的掛在窗檻上。元凱拉著巧蘭,走上了那青苔密佈的台階,俯在窗口,元凱低低的說:
「你看裡面!」巧蘭畏怯的看了一眼,好深的房子,傢俱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傢俱,現在全被灰塵和蛛網所掩蓋了,大廳四側,重門深掩,不知掩著多少神秘和恐怖。一陣風來,巧蘭腦後的細發都直豎了起來,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輕輕的說:
「走吧!我們走吧,我媽會找我了。」
「你還沒看到鬧鬼的園子呢!」
「我不去了!」「那你留在這兒,我一個人去!」「哦,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我跟你去!」
元凱勝利的揚了揚眉,即使是孩子,男性也有他那份與生俱來的英雄感。繞過了正屋,這才能發現這棟院落的龐大,一片綠陰陰的竹林後面,是一排短籬,殘餘的蔦蘿,仍有幾朵鮮紅的花朵,在雜草中綻放。短籬上有扇小門,一塊橫匾上刻著「微雨軒」三個字。走進小門,是另一進院落和另一進房屋,也同樣精緻,同樣古老,同樣荒涼。再過去有道石砌的矮牆,矮牆上是個刻花的月洞門,上面同樣有個橫匾,題著「吟風館」三個字,再進去,是「望星樓」、「臥雲齋」、「夢仙居」……等等。然後,終於,他們停在一道密密的高牆前面,高牆上的門又厚又重,上了兩道大鎖,橫匾上題著的是「落月軒」。在那門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兩道朱符貼著,如今,朱符已被雨水和日曬變了色,上面依稀還有些字跡,但已完全難辨。這已是寒松園的深處,四周樹木濃密,雜草深長,除了風聲震撼著樹梢之外,寂無聲響。元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誰聽到似的,對巧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