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瓊瑤
「是的,施主。」「那麼,對他說,這銀子是買他這幅畫的。」他舉了舉手裡的畫卷。「這張寒梅雪艷圖。」
淨修法師驚愕的張大了嘴。
「但是……但是……」淨修法師囁嚅的說:「據我所知,他這幅畫是不賣的呢!」「不賣的嗎?」那人拈鬚微笑。「那就算他押給我的吧!」
「施主,此話怎講?」「二十兩銀子押一幅畫,這數子還不夠嗎?」
「太夠了!所以我不解呵!二十兩銀子可以買個畫師了!一張名畫也要不了二十兩銀子呀!」
「坦白說吧,買畫是個藉口,資助他二十兩銀子是真,我看了他的文章,這少年絕非久居人下者!我可以和你打賭,他必有飛黃騰達之一日!請你告訴他,要他用這銀子作盤纏,及時進京,參加明年的大比,有此等才華,別自己耽誤了大好前程!他如果真捨不得那幅畫,讓他成功了之後,拿銀子來贖回去!」「哦!」淨修法師恍然大悟,他注視著那人,輕吁了一口氣:「阿彌陀佛!他是遇到貴人了!」
「再有一件事,不必告訴他我的名字,我不想要他來道謝或是什麼的,你只要告訴他,快些進京去吧!」
「如果他一定要去道謝呢?」
「那樣嗎,」那人又微笑了。「三年五載內,我總不會離開這兒,等他功成名就,再來道謝吧!」
淨修法師不再說話,抬起眼睛來,他深思的望著面前的人,那人也微笑的看著他,於是,忽然間,淨修法師若有所悟,他不自覺的笑了,深深的點了點頭:
「施主放心吧,我一定轉達你的意思!」
於是,當何夢白一覺睡醒,驚奇的發現自己竟披著件上好的狐皮大氅,桌上的燭火已殘,而自己的文章,已完全被圈點改正過,再一抬頭,又發現牆上那張「寒梅雪艷圖」已不翼而飛。他是那樣驚奇,那樣不解,跳起身來,他一口氣衝進了淨修法師的書齋。一眼看到,法師正靜坐在書桌後面閱讀經文,他才發現自己有些兒莽撞,慌忙收住了步子,垂手而立。嘴裡吶吶的說:「師父,對不起,師父……」
淨修法師抬起頭來,安靜的看著他,微微一笑。
「我正等著你呢!小施主。」
「你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到事了?」何夢白舉了舉手裡的大氅。「坐下吧!小施主。」淨修法師示意他坐下,然後慢吞吞的把桌上那銀錠子推到何夢白的面前。「收下這銀子吧,這是你的。」「什……什麼?」何夢白張口結舌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時運轉了,小施主。有位貴人留了這銀子給你,並且取走了你那幅畫。他看過你的文章,憐惜你的才華,要你用這銀子作盤纏,上京博取功名!至於那幅畫,算是典質給他的,等你成功了,再來贖取!」
「天下有這等事!」何夢白不相信的張大了眼睛:「如果我失敗了呢?」「他算買了你那幅畫!」
「那幅畫值二十兩銀子嗎?」
「小施主,」淨修法師靜靜的說:「你是聰明人,還不瞭解嗎?」「哦,」何夢白困惑的鎖了一下眉。輕聲的低語:「他只是找藉口來幫助我而已。」「施主知道就好了!」「天下竟有這樣的好心人!」何夢白怔怔的說,眼眶卻漸漸的濕潤了:「幫助我一大筆銀子還是小事,最難得的是他竟還能賞識我!」抬起眼睛,他望著淨修法師:「請告訴我,這人是誰?」「我不能告訴你,」淨修法師說:「這位貴人並不想要你知道他是誰。可是,小施主,只要你能成功,我相信你總有一天可以見到這位貴人的!所以,聽貧僧一句話,即日進京,好自為之吧!說不定……」他頓了頓,緊緊的注視著何夢白,語重心長的說:「還有許多的奇遇在等著你呢!你如果真感激那個善心人,就別辜負人家一番心意吧!」
何夢白定定的看著淨修法師,好半天,一動也不動,只是呆呆的坐著,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然後,他就猛的跳了起來,一拍桌子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此人及法師也!我若無所成,何面目對此人,又有何面目見法師!師父,我馬上上路,明日就告辭了,請以三年為期,我必歸來!」
「成功的歸來!」法師補充的說。
「是的,成功的歸來!」何夢白一甩頭,豪放的說,拿起了桌上的銀錠子。「請轉告那位貴人,三年之後,我將贖回那幅畫!」法師微笑著,用一份充滿了信心的眼光,目送何夢白那副昂首挺胸離去的背影。好久好久,法師了無睡意,眼前一直浮現著何夢白那張神采飛揚的面龐。
「他會成功的。」他低低的自語,重新攤開了面前的經卷。
三
第二天,何夢白就告別法師,進京去了。
接下來,何夢白面臨的是一連串艱苦的、奮鬥的歲月。對任何一個讀書人,考場都是最大的目標和最大的挑戰。首先,是餐風露宿,僕僕風塵到京,然後,寄居在會館中,苦讀,苦讀,苦讀!時光在書本中緩慢的流逝,在筆墨中一點一滴的消失,日子近了,更近了,更近了,更近了,終於,到了考試的那一天!
一個讀書人要面臨多少次考試?首先要通過地方上的考試成為秀才,再參加鄉試成舉人,然後是會試,殿式……一個讀書人要經過多少的困苦?多少的挑戰?多少的煎熬?誰知道?誰瞭解?時間流逝著,一天,一天,又一天。春來暑往,秋盡冬殘……時間流逝著,永遠不停不休的流逝著。這樣,三年的時間過去了何夢白怎樣了?成功了?失敗了?通過了那些考試?還是沒有通過那些考試?是的,何夢白是個幸運者。沒有辜負那位「貴人」的賞識,沒有辜負淨修法師的期望,他竟像神跡一般,連連通過了鄉試、會試與殿試的三關考試!那時代,北直隸自成一省(相當於現在的河北省),鄉試與會試都在北京。何夢白成功的連破三關,當三年之後,何夢白搖身一變,已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窮秀才,變成新科進士了。
一旦中了進士,就再也不是從前寒苦的日子,名譽、金錢、宅第都隨之而來。瞬息間,何夢白已買奴置宅,初嘗富貴榮華的滋味。於是,這年冬天,他披著一件狐皮大氅,帶著僕從,騎著駿馬,來到了一別三年的閒雲寺門前。
閒雲寺別來無恙,依然是梅花盛開,紅白掩映。依然是遊客如雲,香火鼎盛。當何夢白出現在淨修法師的面前時,沒有一句話,淨修法師已一切了然了。何夢白一語未發,就已雙膝點地,淨修法師一把拉起他來,含淚說:
「小施主,你真奪信!三年之約,你果然不負所望!江老爺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江老爺!」何夢白驚呼:「那是誰?」
「助你赴京的那位貴人呀!江一塵老爺!」
「是他?」何夢白的臉色瞬息萬變,似驚,似喜,似意外……接著,就倏然間轉白了。「怎麼?你說『泉下』嗎?難道他……難道他……」「小施主,你先坐下來,喝杯茶,聽貧僧慢慢的告訴你。」淨修法師把何夢白延進書齋,坐定了,何夢白已迫不及待,只是焦灼的追問著。淨修法師看著何夢白,眼眶裡不由自主的溢滿了淚,長歎一聲,他喃喃的說:「天下事真難預料,你已衣錦榮歸,而那江一塵全家,卻已家破人亡了!」
何夢白面如白紙。「師父!你這話可真?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走後的第二年,江家遭到了一場大火,整棟房子,燒得乾乾淨淨,火是半夜起的,全家幾乎都葬身火窟,江老爺和夫人,可憐,都升天了!」
何夢白深抽了一口氣,咬緊了牙,他垂下頭去。撫摸著身上那件狐皮大氅,他頓時淚盈於睫,物在人亡,此景何堪!他半晌無語,失望、傷心、感慨、悲痛使他心碎神傷,好一會兒,他才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三年來,一直牽腸掛肚的另一件事!抬起頭,他喘息的,顫聲的問:
「那位江小姐呢?」「阿彌陀佛!」淨修法師合掌當胸:「那位小姐是除了丫頭僕人之外,江家唯一倖免於難的人!」
「謝天謝地!」何夢白嚷了一聲,迅速的跳起身來:「她住在哪兒?我這就去找她!」「小施主,稍安毋躁!」淨修法師按捺住了他。「她已經不在這城裡了!」「不在這城裡?到何處去了?」
「聽說進京去投奔她舅舅了。」
「進京?那麼她人在京裡了?」何夢白焦躁的追問:「她舅舅姓甚名誰?住在京裡哪條街哪條胡同?」
「哦,小施主,你不要急,她舅舅姓甚名誰,我也不清楚。當時和那小姐一起逃出火場的,還有她的丫頭翠娥和老家人江福,以及其他一些婢僕。聽說也搶救出一批財物,所以能辦了江老爺夫婦的後事。後事辦完之後,那江福就陪同小姐,帶著翠娥進京去了。很抱歉,小施主,貧僧也不知道那小姐的下落,但是,江福是個忠心可靠的老家人,他們身邊也還有些錢財,聽說舅家也是大戶人家,所以,想必生活上不會吃什麼苦。只是……」淨修法師停了停,輕歎了一聲,低語著說:「可憐江老爺的一番心,也都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