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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瓊瑤

    說完,她揚了揚眉,望著船外的落日夕陽,和那飄飛著的柳條,清脆而婉轉的唱了起來: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

    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

    不解傷春。念異鄉羈旅,柔情別緒,

    誰與溫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

    翠玉樓前,唯有一波湖水,搖蕩山雲,

    天長夢短,問恁時,重見桃根?

    這次第,算人間沒個,

    並刀剪斷,心上愁痕!」

    唱完,她把目光從遠山遠樹間收了回來,盈盈然,惻惻然的看了狄世謙一眼。狄世謙微微一震,手裡那滿杯的酒,就都溢出了杯外。迎視著那若有所訴的目光,聽了那哀愁柔媚的歌詞,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舉起杯來,他掩飾什麼似的,將酒喝盡。還來不及說話,那侯良與萬家三兄弟,已鼓起掌來,又喝彩,又叫好。那萬家的老三,生怕別人認為他沒念過幾年書,在那兒大聲的發表著意見:

    「好歌!好歌!怪不得以前歐陽修有句子說:『好妓好歌喉,不醉無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哈哈哈!我今天也『不醉無休』!」

    「那麼,萬兄是以歐陽公自居了!」侯良打趣的說。

    「哈哈哈!」萬家的三少爺笑得更得意了。「我只是和歐陽公有同樣的看法,『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呀!哈哈哈!」

    狄世謙看著這一切,他的目光又轉回到浣青的臉上來了,感覺到他的注視,浣青回過頭來。這一次,他們的目光不再彼此躲避了,而是默默的對望著。好久好久,浣青才微微的一笑,笑得可憐,笑得無奈,也笑得委婉,低聲的,她說:

    「狄少爺,您有雅興來遊湖,就該尋得歡樂回去。一向聽說您酒量好,我給您斟滿杯子,您也該學學萬少爺,不醉無休呀!」說著,她提起酒壺,斟滿狄世謙面前的杯子,一面又輕聲的念著前人的幾句詞:「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狄世謙握住了杯子,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個少女,一件淺綠色的衣服,白色紵羅紗的裙子,外面罩著銀綠色錦緞背心,襟上繡著無數只彩蝶。梳著高高的髻,簪著翠玉的簪子和白色的珠串。瓜子臉,細挑的眉毛,水盈盈的雙眸和細膩的皮膚。這就是艷名四播的楊浣青呵!再也沒料到勾欄中有這樣的女孩子。再也沒料到一個秀外慧中的少女卻會淪入風塵!這世界又何嘗有天理在?又何嘗有公平在?他一面胡思亂想,一面不知不覺的干了面前的杯子。浣青再給他注滿,他再干了。於是,他醉了,醉在湖光山色裡,醉在酒裡,醉在浣青的眼波裡。他最後的意識,是在那兒舉酒持觴,擊築而歌:

    「牡丹盛坼春將暮,群芳羞妒!

    幾時流落在人間,半開仙露!

    馨香艷冶,吟看醉賞,歎誰能留住!

    莫辭持燭夜深深,怨等閒風雨!」

    二

    雖然是暮春時節,湖畔的夜,仍然涼意深深。

    浣青倚著窗子坐著,懷中抱著一個琵琶,只是胡亂的撥著弦,始終沒有撥出一個調子來。珮兒三度進房,剪燭挑燈,添茶添水,看到浣青一直那樣無情無緒,不動,也不說話,她忍不住說:「小姐,如果沒事呵,不如早點睡吧!」

    「還早,不是嗎?」浣青說,不安的看了看那燒殘了的蠟燭,和燭台上那堆燭淚。「也不太早了,」珮兒說,看了看窗子。「打晌午起,就飄起雨來了,現在,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看這樣的天氣呵,那狄少爺是不會來了呢!」浣青瞪了珮兒一眼。「誰告訴你我在等狄少爺呀?」

    「噢,小姐,」珮兒悄悄的笑著,走到床邊去整理著被褥,又去添了添薰爐裡的香。「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小姐的哪一項心事我不知道呢!」「算了吧!你這丫頭!」浣青笑了笑,又莫名其妙的歎了口氣。「珮兒,你把這琵琶拿走吧!今晚什麼曲子都彈不好。」

    珮兒取走了琵琶。浣青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去,推開窗格,可不是,窗外那雨正淅淅瀝瀝的打著芭蕉葉子,簷前滴滴答答的滴著水,天色暗沉沉的,園裡的花影樹影,都模糊難辨,遠處的山巒和湖水,更是一片朦朧了。是的,這樣的夜,他是不會來了。想現在,他可能正和他的夫人,剪燭閒話,挑燈夜讀吧!她輕咬了一下嘴唇,不由自主的,再歎了口氣。一陣風過,那雨珠從樹梢上篩落了下來,簌簌落落的發出一串輕響,她拉緊了衣襟,禁不住的打了個寒噤,桌上的燭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珮兒趕了過來,說:

    「小姐,別好好的在那兒吹風吧!前兩日著了涼才好,這會兒又不愛惜身子了。」說著,她關起了窗格子,拴好了栓。浣青望著珮兒那苗條的身子,和那姣好的臉龐,忍不住點點頭說:

    「好丫頭,跟了我,你也是夠苦命的,如果投生在好人家,不也是千金小姐嗎?」一句話說得珮兒心酸,轉過頭來,她望著浣青,勉強的笑著說:「罷了,小姐,怎麼又勾出這些話來?跟了您是我的造化呢!說真的,你還是早些睡吧。今晚你拒絕了張家少爺的邀請,太太很不高興,明天,周府裡約好了還要你去遊湖呢!」

    「我媽答應周家了嗎?」

    「可不是,哪一次能拒絕周家呢?人家有錢有勢嘛!上回,我聽周少爺的小童兒說,他們家少爺還想娶你去作四房呢!」

    「呸!他也配!」浣青沒好氣的說。

    「所以啊,小姐,你也注意點兒吧。」珮兒壓低了聲音:「周家是肯花錢的,我們太太,又只認得這個,」她把手指圈起來,做了個制錢的樣子。「你要是真喜歡那個狄少爺呵,你就該催促他拿個主意呀!」

    「呵!你這丫頭越來越胡說了!」浣青紅了臉叱責著。「去吧!別在這兒煩我了!」「我說的才是正經話呢!不要錯過了機會,將來再後悔就來不及了。」「哎呀,你不能少說幾句嗎?」浣青煩惱的瞪著她:「你知道什麼呢?傻丫頭!像狄少爺那種人家,那份門第,不是我們進得去的,知道嗎?人家是世代書香,家教嚴謹,狄少爺每回來這兒,都不敢給家裡知道,你想,他家還會允許他把我弄進門嗎?還不走開去!別在這兒多嘴了!」

    珮兒不敢再說話了,看著浣青,後者那眉頭已緊緊的蹙了起來,眼中已漾著淚,滿面淒惶之色。她不禁大大的懊惱,自己不該多嘴了。悄悄的退了下去,留下浣青,被勾動了滿腹心事,兀自在那兒發著呆。

    一盞茶之後,風聲更緊了。浣青獨自坐在桌前,聽著那雨珠兒打著窗紙,淅淅簌簌的,又聽著那風聲,把窗檻震動得格格響,就更加沒有睡意了。揚著聲音,她喊:

    「珮兒!」珮兒立即走了進來。「是的,小姐。」「給我研磨,準備紙筆。」

    「又要寫東西嗎?其實,不寫也罷,每回作詩填詞的,總要鬧到五更天才睡。」「你嫌麻煩就去先睡,我不用你服侍。」浣青不高興的說。「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嘮嘮叨叨的!」

    「哎哎,好小姐,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就不再說了,行嗎?」珮兒說著,走過去準備著紙筆,一疊米色的花箋,整齊的放在桌上,研好了墨,把兩支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筆山上。她就走開去給浣青重新斟上一杯好茶,又把香爐裡添滿了香。再去取了件白緞子小毛邊的團花背心來,央告似的說:「小姐,好歹添件衣裳,總可以吧!你聽那雨下大了,天氣涼得緊呢!」浣青看著珮兒,那丫頭滿臉堆著笑,手裡舉著背心,默默的瞅著她。浣青忍不住撲哧一笑,穿上了背心,喃喃的說了句:「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

    就在桌前坐了下來,先端著茶杯,啜了一口,然後提起筆來,靜靜的凝思著。珮兒早就識趣的退到隔壁的小間裡去了,她知道浣青作詩時,是不願有人在旁邊打擾的。

    屋裡靜悄悄的,浣青提著筆,望著面前的花箋。聽窗外的風聲,已一陣比一陣緊了。清明節早就過了,殘春時節的夜雨,別有一份特殊的淒涼意味。想起自己,父母早喪,孤苦無依,惡叔無賴,竟賣入風塵,而養母嗜財如命,自己前途堪憂。想將來,一定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不禁感懷萬端。再聽雨聲零亂,更鼓頻敲,心中就愈加煩惱。把筆蘸飽了墨,她在那紙上,一揮而就,灑灑落落的寫下了一闋詞。剛剛寫完,只聽到屋外一陣騷動,接著,就是養母那興奮的、尖銳的嗓子,在外廂裡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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