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瓊瑤
「暗器?」萬年青摸了摸仍在隱隱作痛的後腦,環視四周,不禁「呀」了一聲,說:「糟了!他們擄走了銀姑!」「還有榴花!」石豹接口。
「是誰?」萬之清問。「不知道是誰,但是一定有一大群人,瞧!」萬年青在草叢中拾起了一隻繡花鞋:「這是銀姑的鞋!」
「這兒,是榴花頭上的玉釵!」石豹也拾起一股釵子。「她們一定抵抗過一陣,仍然被捉走了。」
石光祖一聲也不響,他握著手裡的那兩支飛鏢,在月光下仔細的研究著,臉上一股深思的表情。然後,他走到萬之清面前,把鏢遞給他說:「看到上面那個骷髏頭似的符號嗎?」
「是的。」「這使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黑道上的一個人物,名叫索名郎君熊武。這熊武所使用的飛鏢,就都有這個符號。但是,那熊武雖是黑道上的人,卻專門劫富濟貧,屬於盜亦有道之類,所以我和大哥對這熊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的。如今二十年來,都沒聽過熊武在江湖上活動,聽說早就去世了,怎會有他的暗器出現呢?又幹嘛擄走我們石家和萬家的姑娘呢?難道那熊武還活在世間嗎?故意留下暗器,又似乎有意在告訴我們是誰幹的,會不會有人要故意引我們走入歧途?」
「爹!」石豹忽然想起了什麼:「聽過黑煞星熊大爺的名字嗎?」「黑煞星!」萬年青叫:「對了,準是他!」
「沒錯了,」石光祖點點頭:「熊武應該已過世多時,這該是熊武的後人了。」萬之清握緊了手裡的飛鏢,看看萬年青,又看看石光祖,被這件事一混,他們彼此都顧不得原來那筆帳了,萬之清低沉的叫:「青兒。」「叔叔。」萬年青答了一句。
「我們現在沒時間來報往日之仇,必須聯合兩家之力,救出銀姑和石榴花,聽到了嗎?」
「是的,叔叔!」「那麼,我們去吧,不能再耽擱了,先把龍兒和虎兒也叫來,全體一起去找那個黑煞星!」石光祖咬著牙說。再掉頭面對著萬年青,直視著他說:「關於我們之間那筆帳,你能信任我嗎?」「憑您一句話!」萬年青朗聲說。
「那麼,讓我們先找回銀姑和榴花,我自會給你一個公平的了斷!」萬年青深深的點點頭,不再說話。
月色裡,他們一行人向前疾奔而去。
五
石榴花和銀姑被囚在一間地牢裡已經整整一個時辰了。
她們沒有被捆綁,只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武器。石榴花已一寸一寸的研究過這間地牢,整個地牢也可以說是一間石牢,可能是山石中打出來的,除了頂上有個小洞可以透點空氣之外,絲毫也無出路,而那小洞僅有一臂粗細,是休想鑽出去的。那石門厚而重,只能從外面用機關控制開關,她已試過幾次,去推那石門,石門紋絲不動,最後,她筋疲力盡,只好放棄努力,在屋角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悶聲不響。
整整一個時辰,銀姑沒有和石榴花講話,當石榴花勘察這石牢時,她只是默默旁觀,等石榴花放棄之後,她卻站起身來,也到各處去巡看,石榴花望著她,忍不住說:
「罷咧,毫無機會的!」
銀姑望望她,石牢中有一盞油燈,燈光下,石榴花週身穿紅,也像一團小小的火焰,那眼光在燈光之下看來,已無白天的凶霸之氣。銀姑竟對她生出一份難言的好感來,也放棄了努力,在屋子的另一角坐了下來。石榴花打量著她,她也打量著石榴花,彼此默默的對望著。
好久好久,銀姑終於說:
「你看他們把咱們捉來幹嘛?」
石榴花聳了聳肩。「為財,咱們跑江湖的也沒財,剩下來的,就是為色了。」她冷冷的說,望了銀姑一眼:「只怪你的臉蛋兒長得太好!」
「罷喲,你的臉蛋兒才好呢!」
這簡直是在彼此標榜了,石榴花忍不住噗哧一笑,就把臉扭向了一邊。銀姑也莫名其妙的臉紅了。在這石室中,被一同囚禁,共患難的心已不知不覺的把那份仇意給趕走了。
「你放心,」銀姑說:「我爹和哥哥一定會來救咱們的。」
「我爹和哥哥們也會來的。」石榴花說。
「只怕他們……」銀姑沒說完她的話,石榴花卻已瞭解了,只怕他們彼此已拚得你死我活,顧不得她們了。也怕他們也已為暗器所傷,無法救她們了。那麼,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她悶住了,把下巴擱在膝頭上,她望著燈火出神,銀姑也默然不語了。
石室中好靜,好無聊,燈火靜靜的燃燒著。
實在太靜了,實在太無聊了。石榴花拾起一塊石頭,用來敲擊著石牆,像擊築一般,突然唱起歌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次,輪到銀姑「噗哧」一聲笑了。說:
「你以為你是項羽嗎?」「被關在這石室裡,無技可施,可不像項羽嗎?」石榴花豪放的說,一股男兒氣概。
「你是項羽,我可不是虞姬呀!」銀姑說,也忍不住的唱了起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勇士兮守四方?」
「嗨,你知道嗎?」石榴花說:「你的歌實在唱得挺不錯的!」
「你唱得更好!」銀姑說。
這又在彼此標榜了!這次,兩個人都同時笑了起來。石榴花和銀姑,都是自幼沒有姐妹,只有哥哥,生活在男人之間。在表面上,都有男兒那份豪放之氣,在潛意識裡卻也都有女兒家那份柔情。這時,那女兒家心性就都在逐漸抬頭了,兩人相對,都有一種親切的、知遇的和彼此欣賞的感覺。女性的心胸深處,向來有一處最柔軟與最易感的地方,在這種共甘苦,同患難的時候,那柔軟與易感之處就被觸動了。何況,自古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就像銀姑曾唱的歌:
「論知心英雄對愁,遇知音英雄散愁!」
這就是她們「對愁」的時刻,也是她們「散愁」的時刻。兩人心裡都明白,如果那黑煞星真要侵犯她們,而救援不至,她們是勢必拚命至死。那麼,「死」在目前,還追究什麼以往!她們都暗暗決定,在這一刻,關於她們長一輩之間的恩怨,還是暫時拋諸腦後吧!「對了,」石榴花說:「你今天在台上唱的是元曲中的一段嗎?」「是的,我改動了幾個字。」
「你自幼習的元曲嗎?」
「是的,你呢?」銀姑問。
「也學過,小時候爹請了個師傅來教,沒學全,我沒有長性兒,學刀劍還行,學曲子就總是丟三忘四的。談到曲子,我喜歡浣溪紗裡的一段。」說著,她就唱了起來:
「長刀大弓,坐擁江東,
車如流水馬如龍,看江山在望中!」
銀姑一高興,就接著唱了下去:
「一團簫管香風送,千群旌旆祥雲捧,蘇台高處錦重重,管今宵宿上宮。」
石榴花舒展了一下身子,倚在牆上,又說:
「記得紅拂裡那段『渡江』嗎?」「怎不記得?」銀姑說,立即唱:
「少小推英勇,論雄才大略,韓彭伯仲,
干戈正洶湧,奈將星天耀,妖氛猶重,
幾回看劍,掃秋雲半生如夢,
且渡江西去,朱門寄跡,待時而動!」
石榴花擊石代築,慨然接口:
「本待學,鶴凌霄鵬搏遠空,歎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淚灑西風,我自有屠龍劍、釣鰲鉤,射鵰寶弓。又何須弄毛錐角技冰蟲……」
銀姑興致更高,就和著石榴花,兩人齊聲唱下去:
「猛可裡氣沖沖,這鞭梢兒肯隨人調弄,待功名鑄鼎鐘,方顯得奇才大用,任區區肉眼笑英雄!」
這一唱,兩人各覺得豪氣干雲,精神一振。忘了是被囚禁在石牢裡,忘了兩個哥哥生死莫卜,忘了自己前途堪憂,也忘了舊恨新愁。畢竟兩人都只有十七、八歲,稚氣未除,畢竟是弄刀弄劍長大的姑娘,沒一些兒扭扭捏捏。兩人這一唱唱得高興了,乾脆你來我往,放著興致,大唱特唱了起來。
六就在石榴花與銀姑在石牢中放聲而歌的時候,石光祖和萬之清已率領著石家三兄弟和萬年青,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這黑煞星的巢窠。黑煞星所住的地方遠在東雲鎮鎮郊,佔地頗廣,莊院重重,他自己取了個名字叫「臥虎山莊」,但是,東雲鎮上的人卻稱它為「黑熊山莊」。這黑煞星遷來東雲鎮已將十年,在鎮上擁有好幾家的錢莊和當鋪,對鎮上的老百姓,他並不侵犯,但是,他行蹤飄忽,舉動奇異。相傳有好幾件無頭血案,都是他所幹的,但因被殺的多數為土豪劣紳,或武林惡霸,所以大家也不追究他。他又養了無數武林高手,那黑熊山莊裡來來往往的都是些怪異的人,因此,大家對他都談「熊」色變,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心理,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