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寒煙翠

第42頁 文 / 瓊瑤

    「你知道,問題已經解決了,」我拍拍她的手背,愉快的說,我高興我是第一個告訴她這件好消息的人。「凌霄已經承認了,章家到你家去正式求了婚,你爸爸媽媽也都答應了,所以,你不必躲起來,你和凌霄馬上要結婚,也沒有人能搶走你的小孩。」她從地上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她的手緊抓著我,嘴唇顫動著,吞吞吐吐的說:

    「凌——凌——凌霄?」

    「是的,凌霄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說要和你結婚,你看,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是不是?」

    她的嘴唇仍然在顫抖,眼光困惑遲鈍。

    「可——可是,凌霄——為——為什麼要娶我?」

    「他要對孩子負責任呀!」我說:「而且,他不是一直很愛你嗎?」她垂下眼睛,手指冰冷。

    「他——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孩子——不——不是他的。」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的心臟陡的痙攣起來,四肢發冷,這時才感到我渾身的濕衣服貼著身子,而山風料峭。

    「是誰的?」我問。「那——那個——」她坦白的望著我:「那個畫畫的人。」

    余亞南!我的呼吸停頓了兩秒鐘,接著,我的思想就像跑馬一般的活動了起來,余亞南!那個長著一對迷人的眼睛的年輕畫家!他騙取了凌雲的感情,又騙取了綠綠的身體,然後飄然遠引!那個收集靈感的專家!他對這些純潔的女孩做了些什麼呀!我坐在那兒出神的凝想,風冷颼颼的吹了過來,我連打了兩個寒噤,發現天已經黑了。綠綠從地上爬了起來,我實在佩服她的體力,她看來又若無其事了。在林邊的地上,她彎著腰尋找,我問:「你找什麼?」「火柴。」她在一堆殘燼邊找到了一盒火柴,我想,那很可能還是余亞南給她畫像時留下來的。我們在湖邊生了一個火,烤乾了我們的衣服和身體。我的思想已經成熟了,握住她的手,我說:「聽我說,綠綠,關於你肚子裡的孩子,這是我和你,和凌霄心裡所瞭解的秘密,你絕不要再講出去,章家都以為是凌霄的孩子,這保障了你和孩子以後的生活和命運,你懂嗎?凌霄既然承認了,別的都沒什麼關係,你自己千萬別漏了口風!」她看著我,瞭解的點了點頭。她告訴我,她不敢說出余亞南的名字,因為怕她父親強迫她墮胎,又怕她父親下山去找余亞南算帳。「他會在城裡亂找,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找,會去殺人,如果他走了,媽媽會傷心死了,害怕死了。」她說。我知道,她並不笨,她下意識裡未始不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凌霄會挺身而出。但是,我還有疑問:

    「你很喜歡余亞南?」我問。

    她撇了撇嘴,眼裡有慚愧之色。

    「我不知道,他對我說,我是最最完美的,是什麼女神的化身,我——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畫畫,畫我,他說要跟我躲到山裡面去生活,吃露水和果子……他講的話像故事一樣,很好聽很好聽,我就……」

    我懂了,我幾乎看到了余亞南,如何去催眠這個終日流蕩迷失的山地女孩。我問:

    「你現在還想他嗎?」她很快的搖搖頭。「他跟我不是一樣的人,」她語氣很平靜:「他總是會走的。」她注視我,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會有小孩。」

    我在心底歎息,發現她竟像一張白紙一樣純潔,她甚至還沒有瞭解愛情是什麼,章伯伯說她淫蕩,這是多大的誤解!或者,她比我,比凌雲,比任何一個大家閨秀更純潔些。

    「讓我們回去吧!」我站了起來,「章家會以為你沒有找到,我又失蹤了。」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她很軟弱,我們走得很慢。一路上,我都朦朧的感到有個好神靈在我們的旁邊,它牽引我到夢湖來救了綠綠,也讓我獲知了事情的真相。

    但是,凌霄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呢?

    第二十三章

    接連的幾天,大家都在籌備婚事。老林和他的妻子來幽篁小築道過歉,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謙和,和拿著刀子砍人的那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吞吞吐吐的,他用一半山地話,一半國語,再夾著一些日語,和章伯母講了很多很多。他的妻子是個瘦小乾枯的女人,臉上也同樣的帶著刺青,時間和生活的重擔已把她壓搾得憔悴蒼老,她彎著腰,無限謙卑的向章伯伯和章伯母鞠躬如也,再三的代她的丈夫致歉,而且還帶了大批的治療刀傷的藥草來。章伯伯依然面有不豫之色,章伯母卻待之以上賓之禮,一再告訴他們:

    「這以後,兩家就是親家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了,將來大家要彼此照顧,做好朋友。」

    我不知道老林夫婦是不是完全瞭解章伯母的意思,但,那次他們的來訪總算非常和洽,章伯伯也隱忍著沒有發脾氣。他們走了之後,章伯母歎口氣說:

    「唉,世界上的人類,無論哪一個種族,無論是野蠻還是文明,做父母的那份對子女的愛心都是一樣的。別看老林凶巴巴的,其實他心裡才寵綠綠呢!他說,管她呀,打她呀,還不都是為了保護她!現在,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就希望綠綠能在我們家做好媳婦,別再成天在山裡遊蕩。唉!」章伯母做了結論:「老林是個粗人,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壞人!」

    婚事的準備很急促,但是,並不很簡陋,凌霄現在的臥室被改為新房,一張全新的雙人床從埔裡運來,蚊帳、棉被、窗簾一概全部換新,還有成匹的衣料也從埔裡買來,凌雲整天埋在縫衣機上,趕著給綠綠縫製新裝,這原該女家做的,可是,綠綠家裡太窮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攬。章伯母表示,無論如何,結婚總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長子,即使是在鄉下,也要把婚事辦得漂亮些。章伯伯裝作對婚事漠不關心,他對凌霄仍然在生氣,對綠綠也諸多不滿,而且一再強調這門婚事是「門不當,戶不對」。不過,當老袁每次去埔裡採辦時,他總不忘記叮囑他:「多買些鞭炮回來。」

    婚禮被選定在那一個星期六舉行,借用山地小學的大札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禮,新娘將穿一件白緞子的洋裝,頭上披一塊齊肩的白紗。所有山胞村的人幾乎都被邀出席,晚間還借山地小學的操場,預定擺十二桌酒席,這可能是山胞村上數年來所絕無僅有的婚禮。

    婚禮前好幾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揚揚的談論這件婚事了,韋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帶來,他認為這件婚事會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線,以後,像苦情花那種悲劇是再也不會發生了。總之,村裡的人對於章家以盛大的婚禮娶綠綠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興。那是婚禮的前一天,我在蠶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彎著腰在拔除莠草,儘管他即將做新郎,他仍然不放鬆自己的工作,整個準備婚事的過程裡,他都平靜,安詳,而滿足。彷彿他這一生,再沒有什麼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著他:「這似乎不是新郎該做的工作。」

    他抬頭看看我,微笑的用鏟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來。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我喜歡做這些,什麼事都不做使我覺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這是一個讓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麼事讓你不安定嗎?」我嘴快的問。

    「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我想是沒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審視他。黃昏的天氣已不再燠熱,落日的餘暉遍灑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凌霄,」我靜靜的說:「你為什麼承認那個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說什麼?」他問。「綠綠沒有告訴你?」我說:「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絕不會說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承認這個孩子?你不必要做這樣的犧牲。」「犧牲?」他愣愣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臉上。「為什麼你說那是犧牲呢?我得到了綠綠,不是嗎?」

    我愕然的張大了嘴,在這一刻,才瞭解他愛綠綠竟如此之深,一層敬意從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愛情境界,比我和凌風都深刻得多。「難道你對那孩子不會有敵意?」我喃喃的問:「那並不是你的親骨肉,你或者會恨他。」

    「孩子是無辜的,」他寧靜的說:「我也不是媽的親骨肉,她疼我並不亞於凌風,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歡我。詠薇,你不會去恨一個孩子的,他們就像小動物般天真無知。」

    「對於那個男人呢?你也沒有醋意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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