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寒煙翠

第40頁 文 / 瓊瑤

    章伯伯詛咒著向門口走去,大家都跟著走了出去,凌風握住我的手不放,韋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低聲的對我和凌風說:「一天雲霧都散清了,嗯?今天的太陽真好,不是嗎?把握你們的今天吧!」大家都出去了,章伯母最後離去,用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我們一眼,帶上了房門。

    室內有一陣岑寂,我低著頭,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而且,還有幾分愧怍和歉疚。為什麼我認定是凌風乾的呢?多麼不合理的固執!竟連解釋的餘地都不給他?不聽信他任何一句話!我是多麼幼稚又多麼武斷呀!幸好我是回來了,如果我沒有回來,這誤會要那一年才能解除?

    「詠薇!」他低喚。「嗯?」「還生我的氣嗎?」我望著他,他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也很疲倦,我用手輕輕的撫摸他紮著繃帶的左肩,支吾著說:

    「痛不痛?」「這兒痛,」他把我的手拉到他的胸前,按在他的心臟上。「被你急的。詠薇,」他憐惜的撫摸我的面頰:「你昨天受了多少苦呀?」「沒有你多。」我輕輕的說,坐在他的床沿上,彎下了身子,主動的送上了我的唇。他立即攬緊了我,這一吻,我吻進了我全部的歉疚,懺悔,憐惜,和深情。

    抬起頭來,他的眼角有淚,我用手指拭去了它,問:

    「怎麼了?」「這兩天以來,像兩百個世紀一樣長,我覺得你像失而復得一樣。」「我也這樣感覺。」我低低的說,緊握著他的手,從沒有一刻,我覺得如此平靜和滿足。

    太陽透過了竹林,映滿一窗明亮的綠。

    第二十二章

    那一整天的時間,我差不多都逗留在凌風的床邊,凌風自從受傷之後,一直都沒有好好的平靜和休息過,因此,看來十分憔悴和蒼白。我靜靜的依偎著他,四目相對,都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覺。想想看,兩天以來,多少事情發生過了,多少糾葛和痛苦來臨過了,從死亡的手裡逃出來,從離別的邊緣擦過去,生離死別的威脅,愛恨交集的矛盾,肉體和心靈雙方面的折磨,而今,這一切都已成過去,我們依然相處一起,手握著手,心對著心。這以後,應該再也沒有煩惱,沒有波折,沒有誤會和爭執了。

    「我以後會用我整個心靈來信任你。」我說,把他的手貼在我的面頰上。「甚至不再去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有的時候會欺騙我。」「誰欺騙你?」「我的眼睛呀!」我說,想起柴房門口的一幕,和那些揉碎的喇叭花瓣。「其實,詠薇,」他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嚥了一口口水。「你的眼睛沒有完全欺騙你,我挨這一刀也並非完全無辜,我必須告訴你,對於綠綠,我也發生過興趣。她像一匹美麗的野馬,常常會不經意的就吸引人要去降服她,我就是這種心情,所以……那天在柴房裡,我確實——糾纏過她,還有好幾次在樹林裡,我也遊戲似的追逐過她。不過,我的心理純粹是好玩,只是想逗逗她,就像有時我們會去逗弄一隻小貓小狗似的。並沒有惡意,也沒有做出任何越軌的事情來。你——信任我嗎?詠薇?原諒我嗎?」

    他的眼睛忠誠而坦白,帶著那樣濃重的祈諒的神色望著我。我立即原諒了他,也信任了他。凌風,他絕非一個聖人,也非完全的君子,但他是有分寸的,他還有一分強烈的責任感,這幫助他走入正途。不過,我相信,窮此一生,他永遠抵制不了美色的誘惑,以後,我的嫉妒心恐怕還要接受很多的考驗。「為什麼不說話?詠薇?」他擔心的望著我:「又生氣了嗎?不原諒我嗎?」「我在想——」我微笑的說:「人有愛美的天性,我無法去責備人的天性,是嗎?」

    「別縱容我,」他也微笑了:「我是不能被縱容的。」

    「危險分子!」我說,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皮上。「你自己也明白你的弱點。現在,你應該睡一睡,不要再說話了,你不知道你的臉色多壞。」「我不想睡,」他掙開我的手:「怕睡著的時候你會溜走,我寧願醒著看著你。」「現在,十匹馬也不能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輕輕的說,俯頭輕吻著他的額角和眼睛。「睡吧!凌風!我就在這兒,看著你睡。」

    他闔上了眼睛,仍然緊握著我的手。他是十分疲倦了,兩天來,他的面頰已經消瘦很多,顴骨也高了起來。看到他那樣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變得如此憔悴衰弱,使我心中酸楚。疲倦征服了他,只一會兒,他的呼吸均勻的起伏,睫毛平靜的垂著,他睡著了。我試著把手從他的掌握裡抽出來,他立即又張大了眼睛:「你幹嘛?別走!」「我沒有走。」我說。他闔上眼睛,又睡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睡著了。

    午後,凌風仍然在沉沉熟睡,凌雲走了進來,把我叫出去。一天之間,我不知道凌霄和綠綠的問題談出結果了沒有,也不知道章伯伯是否同意了這件婚事。凌雲顯然帶了消息來,站在走廊裡,她握著我的手,臉上有著真正的喜悅之情,說:

    「詠薇,我們家要熱鬧了。」

    「怎麼?」我問。「爸爸已經同意了婚事,韋校長和媽媽費了好大的口舌才說服了他,現在,大哥娶了綠綠,將來你和二哥再一結婚,我再也不會寂寞了。」「算了吧,別提我!」我說,漲紅了臉。「章伯伯居然同意了綠綠!我以為他怎麼也不會同意的!」

    「主要是為了綠綠肚子裡那個孩子,」凌雲說:「爸爸的家族觀念很強,他不願意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

    「他終於相信了那個孩子是凌霄的?」

    「你不瞭解大哥,」凌雲微笑的說:「他是從不說謊的!他既然說孩子是他的,那麼,孩子就一定是他的。」

    從不說謊?他不是也否認過那個孩子嗎?忽然間,我腦子裡閃過一個新的念頭,一種奇怪的感覺抓住了我,有什麼事情不對了?我無法具體的分析出來,但我直覺的感到這裡面還有問題,那孩子真是凌霄的嗎?為什麼一開始他不承認?這是問題的癥結。蹙起眉頭,我竭力搜索著我的記憶,他在凌風的屋子裡說,他對綠綠並不是認真的,只是玩玩而已,可是——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誠懇的,並非玩玩而已!這裡面還有問題,絕非外表這樣單純!他從不說謊,但是他說了謊,為什麼?為了掩飾一件事,什麼事呢?我搖搖頭,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理都理不出頭緒來。或者,我是太多心了,凌風該說我又在編小說了。

    「婚禮預備在什麼時候舉行呢?」我問。

    「當然是越快越好,韋白已經到林家去談了,想想看,本來是冤家,現在要做親家了,人生的事情多奇怪,是不是?山地人對韋白都很尊敬,韋白去談是最好的。林家一定會喜出望外,我們沒有告他們,反而答應娶綠綠了。噢!」凌雲歎了口氣:「綠綠真是個美人,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孩子。」

    我也有同感。望著院子裡的幾竿修竹,和滿院陽光,我朦朦朧朧的想著這個事件,本來的一團烏煙瘴氣,現在將以婚禮做一個總結束,還有比這樣更圓滿的結束嗎?我甩了甩頭,甩掉了那困擾著我的疑惑。剛好凌霄從對面走來,我微笑的望著他說:「恭喜你,凌霄,我剛剛聽說事情解決了。」

    他的臉微微的紅了一下,眼底有些不自在。遲疑了一會兒,他說:「有件事,詠薇,我沒有找到綠綠。」

    「你還不知道她受傷沒有嗎?」我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希望——她父親不至於傷害她。」

    「反正,韋白會帶消息回來。」我說。

    黃昏的時候,韋白回來了,他的臉色並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喜悅,反而意外的沉重,站在客廳裡,我們大家包圍在他身邊,章伯母擔心的問:

    「怎麼,不順利嗎?」「不是,」韋白搖了搖頭,「林家無條件的答應了婚事,而且非常高興,老林說他要親自來請罪,說希望章家原諒他的莽撞,綠綠的母親高興得直哭……」

    「那不是很好嗎?」章伯母說:「還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是——」韋白頓了頓,慢吞吞的說:「綠綠失蹤了!」

    凌霄驚跳了起來,一時間,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音,人家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章伯母先開口,望著韋白,她說:「怎麼知道她是失蹤了?」

    「前天晚上,凌風被刺之後,綠綠就逃開了她的父親,竄進了一座黑暗的樹林裡,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然後,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露過面。她家裡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他們懷疑她下了山,到埔裡或者台中去了,反正,她失蹤了。」韋白緊蹙著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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