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寒煙翠

第18頁 文 / 瓊瑤

    「誰又能瞭解自己呢?」我說:「不過,渴望瞭解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對嗎?所以,人類才會進步,才有科學和各種知識……」我停住了,因為,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們走來,他穿著件髒兮兮的工作服,背著個鋤頭,滿腿的泥,像個道道地地的農夫。「凌霄,你弄好沒有?最好要快一點……」他猛的止住,看到了我。「哦哦,你在這兒。」他轉過身子,一聲也不響的就大踏步走開了,我呆呆的說:

    「他怎麼了?」「不知道。」凌霄說,臉色突然陰黯了下來,剛剛的興致已蕩然無存。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他不再說話,不再笑,也不再注意我,只發狠的、迅速的把鐵絲纏繞在竹子的接頭處。我疑惑的坐在那兒,奇怪著烏雲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為什麼剎那間陽光就隱沒了?他看起來又變得那麼陌生和遙遠了。我忘了我們剛剛談的是什麼題目,而且斷定無法再重拾話題了。

    「你為什麼不到溪邊去走走?」他突然抬起頭對我說,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他在下逐客令了。我識趣的站了起來,一語不發的把鐵絲放在田埂上,就掉轉身子,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沒情緒去溪邊,最起碼,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沒有心情去。我穿過竹林,越過家畜的欄柵,走向凌雲的鴿房,鳥類應該比人類友善些,我想。章伯母正在鴿房前面,用碎米餵著鴿子,同時打掃著鴿籠。「去散步嗎?」她微笑的問我。

    「在田間走了走,」我說:「凌雲呢?她怎麼不管鴿子了?」

    「她在繡花呢,」章伯母說,把晚霞用手指托了出來,憐愛的撫摸著它的羽毛。「凌雲怕髒,清理鴿籠的工作她向來不管,這鴿子真漂亮!」

    晚霞撲了撲翅膀,飛向天空,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就越過竹林,不知飛向何方去了。章伯母看了看我,關切的問:

    「有什麼事嗎?你看來不大高興的樣子。」

    「沒有。」我說,逗弄著珊瑚,用手指頂住它勾著的嘴,輕叫著說:「珊瑚,珊瑚。」「瑚瑚,瑚瑚。」它說。

    我笑了,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呀!儘管沒有剪圓它的舌頭,它仍然有著學習的本能呢。

    離開了章伯母,我走向我的房間,推開房門,我有一秒鐘的遲疑;凌風正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我衝進去,摜上房門,一下子就站在凌風身邊,他正捧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看得津津有味。我大叫了一聲,劈手奪過我的本子,嚷著說:「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他笑得前俯後仰,指著我說:

    「好詠薇,你什麼時候把我們幽篁小築變成動物園了呀?」

    我瞪大眼睛,他笑得更厲害了。拿起本子,在翻開的一頁上,我看到我自己的筆跡,清清楚楚的寫著我對章家每個人的評語:章凌風:一隻狡猾而漂亮的公鹿。

    章凌霄:一隻沉默工作的駱駝。

    章凌云:一隻膽怯畏羞的小白兔。

    章一偉:一隻粗線條、壞脾氣的大犀牛。

    章舜涓:一隻精細靈巧的羚羊。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瞪視著章凌風,用冷冰冰的語氣說:「你不該侵入私人產業裡。」

    「我並不想將這產業佔為己有呀!」他滿不在乎的說。

    「這種偷看的行為是惡劣的!」我繼續說。

    「你應該習慣於我的惡劣。」他的嘴邊依然帶著笑,眼光灼灼的盯著我。「我想你一向都對你惡劣的行為感到驕傲,」我說:「像撒謊、欺騙、捉弄別人,甚至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你就代表這一代的年輕人,有點小聰明而不務正業……」

    「慢著!」他打斷我,笑容消失了。「僅僅看了看你的小冊子,就該換得你這麼多的罪名嗎?還是你過分的關心我?我的諷刺、謾罵、玩弄女孩子使你不安了嗎?」

    「別強詞奪理!」我漲紅了臉:「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欣賞你的油腔滑調!」「你也別太盛氣凌人!」他豎起了眉毛。「以為所有的人都該接受你的教訓!」「你犯了幼稚病!」「你才犯了狂妄病!」「你比我狂妄一百倍!」

    「你像個嚕囌的老太婆!」

    「沒有人要你逗留在這裡!你盡可以不聽我嚕囌!」

    「我會走,用不著你趕!」他憤憤然的站起身子,對我惡意的癟了癟嘴:「告訴你,好小姐,隨便發脾氣並不代表你比別人優越,不管你怎樣做出驕傲自負的樣子來,你仍然是個毫不懂事的小女孩!你對這個世界知道多少?你對人的瞭解又有多少?你只是自以為懂得多,自以為站得直,你才是真正犯了幼稚病!」他搖搖頭,再加上一句:「既幼稚又狂妄!」

    我為之氣結,站在門口,我打開房門。

    「請你出去!」我說。他走向門口,用手支著門框,對我冷冷的凝視了兩秒鐘。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一句話:輕浮和貧嘴都不代表幽默,這句話確實讓我獲益不少。我現在也要告訴你一句話:任意教訓別人和發洩脾氣都不是灑脫!」瞇起眼睛,他從眼縫裡望著我:「你比一粒沙子還渺小,認清了這一點,你再去教訓別人!」「砰」然一聲,他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愣在那兒,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然後,一陣懊惱和悔恨的感覺抓住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凌風吵架,他所偷看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原可以一笑置之的。而我卻把情況弄得那麼糟糕,不但毀壞了原有的愉快氣氛,還自討了一番沒趣。走到床邊,我平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呆呆的瞪視著天花板。半晌,我冷靜了下來,不禁回味著凌風說的話,越回味就越不是滋味,我開始恨他了,恨他的話說得那樣刻毒,那樣不留餘地!本來,清晨我曾有那麼好的心情,而現在,什麼都不對頭了,先是凌霄,後是凌風,把我所有的熱情全打進了冷窖。

    我躺了好一會兒,直到凌雲推開門進來,她帶著她的繡花堋子,安安靜靜的走到我的床邊,給了我一個恬然的微笑。「二哥說和你吵了架,」她用平靜的語氣說:「你一定不要和他生氣,他很難得會不和人吵架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只感到滿心的沮喪。

    「我並不想和他吵,」我蹙緊了眉。「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說你是個巫婆!」她笑著說,很開心的樣子:「我從沒有聽到他叫人巫婆,你一定真正的氣著他了,他跑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珊瑚一樣。他對挨罵向來滿不在乎的,你罵他什麼了?」「我不知道。」我更加沮喪。

    「不要難過,」她坐在椅子上,開始繡她的東西。「媽媽說,有人能罵罵他是件好事。我向你保證,明天他就會把什麼都忘記了,二哥喜歡吵吵鬧鬧,但是他從不會對任何人真正生氣。大哥看起來脾氣好,事實上比二哥脾氣壞,他把許多事都藏在心裡,不像二哥,藏不住一點事情。」

    「你在繡什麼?」我問。

    「一對枕頭套。」「誰的?」我走過去,看了看堋子中的圖案,幾株雛菊和一帶短籬,圖案很雅致,繡工更精細得驚人。「你繡得真好!準備給誰?」「不好!」她紅了臉。「是韋校長的,沒有人幫他做這些。」

    我看了凌雲一眼,心中掠過一陣特殊的情緒,彷彿若有所悟,但又把握不住什麼具體的東西。坐在桌前,我拿了一支鉛筆在小冊中的一頁上亂畫,一面心不在焉的問:

    「凌雲,你有沒有戀愛過?」

    她驚跳了一下,針扎進了手指,她把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銜著,用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然後,她垂下了頭,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支支吾吾的說:

    「我——沒有。」「你從沒有愛過什麼人嗎?」我追問,想到鴿子、晚霞和紙條。但是,我沒有權利探聽別人的秘密,我只是心中煩躁和無聊而已。「你為什麼要問?」她抬起頭來了,「勇敢」的望著我,她的臉紅得十分可愛。「我知道你愛著一個人,對不對?」我微笑的說。

    她又驚跳了一下,愣愣的瞪大眼睛,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動物。「你怎麼知道?」她囁嚅的問。

    「你二哥不是叫我巫婆嗎?」我說,笑了。我沒預料到她會那樣不安。「巫婆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呀!」

    「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懇求的說:「你一定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笑我。而且——而且——」她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的說:「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什麼?」我問,完全摸不著頭腦,我對她的戀愛不過從一張小紙條裡獲得的線索而已。

    「你是知道的,對麼?你知道他——他是不會和我——」她垂下眼簾,長睫毛下浮上一層淚影,剛剛紅艷的嘴唇現在發白了,她顯得十分激動。我驚異的發覺,在她那恬靜的外表下,竟藏著一顆多麼熾熱的心。「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你答應我不告訴別人吧!」「你放心,」我懇切的望著她。「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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