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瓊瑤
我張大了嘴,淚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著他,他看來何等冷酷!「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他冷冰冰的說:「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說完,他掉頭就向門口走,我慌亂的喊:
「中□!」他站住,忍耐的說:「你還有什麼事?你玩夠了,瘋夠了,回到家裡來,對別人也挖苦夠了,你還有什麼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在生氣,他眼中燃燒著怒火,語氣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憶湄。」他說:「現在,我願意告訴你,我這幾天在忙些什麼。我不願你繼續住在羅家,所以我找了一間房子,是我一個同學家裡分租給我的,我正佈置著它,希望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後由我供給你的生活和讀大學,所以正奔波著找尋一個兼差,現在已經找到了。是個廣告公司的設計員,待遇很高,約定今天要面試,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這一切,在事情沒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讓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讓你失望——為你設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卻陪著另外一個男人,流連於舞廳之中!」他惡狠狠的瞪著我:「憶湄,你辜負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我無助的喊。
「這些,倒也罷了,你對皚皚說的那幾句話,簡直像個沒教養,沒風度的女孩子!憶湄,」他對我搖頭,彷彿我是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認錯了你!為你做的一切,全沒有意義!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實際,不能陪著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為你工作。而你,對工作遠不如對娛樂的重視!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對!」
他摔開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間,「砰」然的門響震碎了我最後的忍耐力。我撲倒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失聲的痛哭起來。我哭了那麼久,那麼久,那麼久。從有聲的哭變成無聲的哭,從有淚的哭變成無淚的哭……然後,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數點,夜風低回嗚咽,我茫然四顧。愴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靜的用手捧著頭,淒涼的回憶著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顯的事實放在我的面前:羅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羅教授對我那麼野蠻跋扈,羅太太時時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對我徒勞的追求,皚皚對我的嫉恨,以及中□——中□,這該是我心頭最重的一道傷痕——
已經鄙視了我。羅宅,我還能再留下去嗎?最好的辦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羅宅原有的平靜安寧還給羅宅!或者中□還會再去追求皚皚,那不是皆大歡喜?至於我,孤獨而渺小的孟憶湄,是夢該醒的時候了!這半年多來的日子,對於我,不完全像一個夢嗎?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牆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對著媽媽的遺容,我淚水迷漫,語不成聲的說:「媽媽,請原諒我無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進了箱子,我又靜靜的坐了一會兒。然後,我在桌上留了一個小紙條:「羅教授:
很抱歉,我的來臨帶給你們許多困擾,現在,我走
了。以後羅宅一定能恢復原有的寧靜。謝謝您和您的家
人對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們家每一個人!又及:請善待嘉嘉,那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可憐人。」憶湄留條」
除了這個紙條之外,我也留了個紙條給中□。這條子足足寫了將近一小時,撕掉了半刀信紙。最後,只能潦草的寫上幾句話:「中□:我走了。帶著你給我的歡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們
再見面的時候,我能夠距離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
幸福!
憶湄」
兩張紙條分別壓在桌上的鎮尺底下,天際已微微發白了。我提起箱子,輕悄的走出房間,闔上房門,對這間我住了將近九個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見!再見!再見!」
我穿過走廊,走過了羅太太的房間,走過了羅教授的房間,走過了皓皓和皚皚的房間,也走過了中□的房間。一路上,我淒楚的、反覆的,在心中喊著:
「再見!再見!再見!」
下了樓梯,穿過無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離開了這有我的夢,我的愛,有我的歡笑和眼淚的地方。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陽光中回到了闊別了九個月的高雄。提著箱子,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舉目四望,高雄!那麼親切,那麼熟悉的地方!我離開的時候,車站前的那株鳳凰木花紅似火,現在,綠蔭蔭的葉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風中搖晃。高雄,高雄,別來無恙!而我呢?去時懷著一腔淒苦和迷惘,回來時卻懷著更多的淒苦和迷惘!三輪車停在小學校的門口,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那麼多年的地方!孩子們在大操場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書聲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長的所在!林校長在家裡?還是在校長室?無論如何,我還是先到校長室去碰碰運氣。林校長,她將多麼的驚奇我突然來到!
在校長室門口,我被一群熱情的故友們包圍了,媽媽的同事們!帶著那樣驚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圍在中間,推來攘去的拉著我,無數的問題和評語向我湧來:
「噢!憶湄!你長大了!」
「憶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憶湄,台北的生活好嗎?」「憶湄,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憶湄,到高雄來玩的嗎?能住幾天?」
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我被弄得團團轉。然後,林校長排圍而入,從人群中鑽了進來,她大喊:
「憶湄!」拋下箱子,我撲過去,一下子投進了她的懷裡。她拍著我的背脊,像個慈母般愷切溫柔,同時一連串的嚷著:
「怎麼?憶湄,一去半年多,起初還收到你兩封信,然後就音信全無了。羅教授待你好嗎?台北的生活如何?大學考試準備得怎麼樣?現在怎麼有時間到高雄來?……」
面對著這成串親切而關懷的問題,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著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起來。林校長大吃一驚,用手環抱著我的肩膀,她失措的,驚慌的拍著我,結舌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了?憶湄,別哭!有話好好說,怎麼了?憶湄?你受了什麼委屈?來!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談。」我拭去淚,抬起眼睛來,無助的望著林校長,低低的說:
「林校長,我回來了!不再去台北了!這兒還能收容我嗎?」
「噢!憶湄!」林校長喊:「你說什麼話?這裡永遠是歡迎你的!來,來,來!一切都先別談,到我家去洗把臉,吃點東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長家裡,洗了臉,吃了一碗特地給我下的肉絲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們繞在我的身邊,孟姐姐長孟姐姐短的問個不休,林校長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算把那群熱心的小東西趕到外面去玩了。關上房門,她握住我的手,關切的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怎麼回事?羅教授待你不好嗎?」
我凝視著林校長,怎麼說呢?我在羅宅的九個月中,一切是那麼複雜,那麼錯綜,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這事情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何況,這之中還牽扯著我的身世之謎,牽扯著媽媽的名譽!瞪著林校長,我微蹙著眉,久久無法說一語。「哦,憶湄,」林校長拍拍我的手背:「不說也罷,我想我猜得出來。」她歎了口氣。「本來嘛,你媽媽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就貿貿然的讓你去投奔,現在的人都那麼現實,誰還會真正的去重視友誼呢?……」
林校長的話絲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癢處,搖搖頭,我本能的為羅教授辯護:「不,並不是這樣,羅教授是……是個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壞。」「那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呢?」
我想著昨夜,想著羅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皚皚和中□……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搖頭,用手蒙住臉,啜泣著說:「不,不,請您別問。」
「好,我不問你,」林校長豪爽的說:「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告訴我。反正,你終於要在我家住下來了!我們地方小,你可以和我兩個女兒住一間屋子,你母親希望你考大學,你還是繼續唸書,準備考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