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瓊瑤
「輸了?贏了?」我問。
「第一盤他輸了,第二盤我輸了,第三盤居然和了。」
「你們賭什麼呢?」我問。
他盯著我看,然後,低下頭,翻開書本。說:
「反正,我們永遠賭不出輸贏來,如果真問我們在賭什麼,我只能告訴你,賭氣而已!」
「你們不和嗎?」我問:「你不喜歡皓皓?」
「你喜歡他?」他反問我。
「是的,」我坦然的說:「我欣賞他!欣賞他的那股滿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論!和他在一起,你永遠不會覺得沉悶,他總有那麼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錯,」他用奇異的聲調說:「他是非常聰明的。」用手托著下巴,他凝視著我好半天。才靜靜的說:「現在,告訴我,昨天夜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他,然後,我把昨晚樹林邊的散步,黑影,歎息,和皚皚的談話,一直到午夜的夢,敞開的窗子,風,摸索著我的冷手,以後我的驚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說了一遍。他非常仔細的傾聽,我說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來,安靜的望著我說:「憶湄,你記住,第一,世界上沒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須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據我看來,樹林邊的人影和歎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覺,至於羅伯母走進你的房間,這與她的精神病有關……」他鎖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麼使他想不通的問題在困擾著他,然後,他咬了一下嘴唇說:「不過,憶湄,從今後,鎖上房門睡覺!」
我不安了,擔心望著他:
「你懷疑什麼嗎?中□?」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來:「什麼都不懷疑!這家庭那麼單純,你也那麼單純,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來,我們開始講書吧!」他打開英文課本,一樣東西飄落了下來,我望過去,一朵乾枯的藍色的小花!伸過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視著那壓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說: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嗎?」中□問。伸手來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遞過去,他接住了花——連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溫暖而有力,把我握得發痛,他的眼睛熱烈而深邃的望著我,輕輕的說:「你欣賞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強的急智,你知道嗎?例如現在,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做什麼?」我問,心在跳。
「吻你!」他的頭俯了過來,我的身子被緊擁在他的懷裡,一段神智昏蒙的時間。一段迷離恍惚的時間……然後,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們兩隻手所揉碎的藍色小花,紛紛亂亂的飄墜在地下。
第八章
接踵而來的,是一段迷亂的日子。這麼久以來,我的感情一直像一隻昏睡著的小貓,而現在,我卻整個的覺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醒來,每個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緒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濛。對著鏡子,我看到隨時染在我面頰上的紅暈,也看到那一對醉意流轉的眼睛,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我每一個翕張著的毛孔中讀到了答案,那細細的,私語般的聲音,低低的,反覆的訴說著:愛情,愛情,愛情!
在這樣的情緒中,再接受中□的「上課」是奇異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著他的扣門聲響。而當他推開房門,跨進門來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著臉,張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視著他。翻開了書本,我看著他如何用盡心機,去克制自己,而擺出一副「師長」的面孔來。然後,在他的講述聲中,我會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臉愣愣的出神。於是,他會拋下了書本和鉛筆,蹙起眉頭,凝視著我說:「天哪,憶湄!你那麼可愛!」
書本冷凍在一邊,鉛筆滑落在地下,紙張隨著風飄飛,他的眼睛對著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觸過我的額角和面頰,他的手指從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聲音如夢如癡:
「你有一個小小的翹鼻子,你有一對貓樣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濃了,不夠秀氣。你的短髮最不聽話,總是遮住你的額頭,你的耳朵不夠柔軟,你的皮膚不夠白皙……唔,憶湄,我不認為你是個美女……可是,你那麼動人,你那麼可愛!」他的嘴唇貼近我的耳朵,孩子氣的耳語著說:「讓我悄悄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聽嗎?」
「嗯。」我點頭。「那麼,聽好了。」他故作驚人之筆。「那秘密是:有一個人想吃掉你!」「誰?」「我。」「為什麼?」「免得——別人來搶走你。」
「有誰會『搶』我?」「唔,」他聳聳鼻子,像喝下了一罈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還一定要說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是嗎?我多心?」他把臉拉開一段距離,審視著我,半晌,點著頭說:「你和我一樣瞭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興,你在為你的魔力而驕傲,對不對?在你內心深處,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嗎?」他搖頭:「女人!你的名字是虛榮!」
「別太武斷!」我說:「你以為你對心理學已經研究得非常透徹了。」「當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嗎?」我揚揚眉毛。
「嗯。」「那麼,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麼?第二,我在想什麼?第三,我最喜愛的是什麼?」
「第一題的答案是徐中□,第二題的答案是徐中□,第三題的答案也是徐中□!」「不害臊!」我跳起來。
「別走!」他捉住我。「你要幹什麼?」「讓你聽聽我的心跳,聽到了嗎?」
「唔。」我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厲害嗎?」他問:「怎麼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說。
「你錯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鬢邊,輕輕的說:「它是這樣跳的:憶——湄,憶——湄,憶——湄。」
我抬起頭,他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睜開眼睛,凝視他。「你實在是個壞老師,」我說:「你這算給我上什麼課?」
「上最深奧也最微妙的一課書——戀愛學。」
「呸!」我又笑了。他翻開了書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聲嗽,再板下臉來,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緊了。把鉛筆從地上拾起來,他挺直背脊,嚴肅的說:「好了,這一分鐘開始;我們要好好的上課了!不許再胡鬧了!」「哦,」我說:「好像是我先開始『胡鬧』似的!」
「本來就是你嘛,你那樣一直看著我,讓我心猿意馬。」
「我不看著你看誰?自己心猿意馬還要怪別人!」
「好吧!別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後誰先離開了功課範圍就挨打,尺放在這兒,由對方執刑!現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頁,讓我們來討論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開了書,找到一百二十一頁,抬起頭,靜靜的凝視他。「找到了嗎?」「嗯。」「所謂三角行列式,就是……」他開始了講述,又陡的停住了。奇異的望著我說:「噢,憶湄,我發現了,你的眼珠並不是純黑的,而帶著點琥珀的顏色。」
我拿起尺來,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記,他痛得跳起來。「哦,憶湄,太重了。」他歎了口氣:「天下最毒婦人心!」
「你到底講不講書?」我問。
「講講講!」我們回到了書本上,他握著鉛筆,開始給我詳細的講解三角行列式,畫了圖,他舉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說話的聲浪。我喜歡他的聲音,那帶著男性的沉啞的聲調,富於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雖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愛交響樂,喜愛史特拉文斯基,這點,和我有些不謀而合。「手給我!」他忽然舉起尺來。
「做什麼?」我不服的瞪著他。
「你沒有聽書,你在想什麼?」
「史特拉文斯基!」我衝口而出。
「好!攤開手吧,別多說了!」
我望著他,他高舉著尺,板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嚴厲得真像個執刑官。無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閉上眼睛,微笑著說:「打吧!老師!」他真的打了下來,而且相當重,我一驚,張開了眼睛,我以為他不會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條紅痕,我對他蹙眉,心裡有了三分真氣。
「還要打嗎?」我憋著氣問。
「嗯。」「那麼,再打吧!」他的嘴唇蓋上了我的手心,他的聲音從我的手心中飄出來:「天哪,憶湄!你要另請家庭教師了!」
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場晚場的電影,散場時大約只有九點多鐘,我們搭公共汽車到了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裡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涼風輕拂,我們並肩邁著步子,一路說說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遼闊的夜空,連一丁點浮雲都沒有。中□在向我說他眼光中的羅教授,他說羅教授是一個「有極凶暴的面貌,卻有極溫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對他,認為羅教授的面貌並不「凶暴」,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