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瓊瑤
「喂喂!有人在嗎?」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裡。我又默立了片刻,週遭有種反常的寂靜,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濃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轉過身子,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想退出這座樹林。但,我剛剛起步,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迅速的衝進了林子裡,於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見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背對著我。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她俯著頭,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麼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我打量著她的背影,纖細,苗條,穿著一件印花的台灣綢的衫褲,頭髮卻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看裝束,她應該屬於女僕之類。我站住,喊了一聲:「嗨!」我喊得很響,但她卻寂然不動,依舊唱著她的歌。我詫異的望著她,忽然,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是了,她的頭髮!那頭髮是花白的!一個少女怎麼可能有花白的頭髮?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繞過樹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聲:「嗨!」這一次,她抬起頭來了,也停止了她的歌聲。我凝視著她,這是張奇異的臉,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她有張「娃娃」臉。儘管臉上皺紋遍佈,可是,那神態,那眼神,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她仰視著我,眼睛裡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張著的嘴,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無論如何,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討人厭的。我試著對她微笑,詢問的說:
「這花園都是你照顧的嗎?」
她從地上站起來,個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齊我的眉毛。她繼續望著我,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卻對我展開一個近乎癡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聽。」我說,她的笑容對我是一個鼓勵,我高興我終於在這兒找到了「友善」。
她繼續對我笑。仍然一語不發,笑得那麼單純,使人不能懷疑她的笑有何心機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連兩句話都得不到反應,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氣,我想我還是先把自己介紹出來好些。
「我是孟憶湄,將要在羅家長住。」
她還是笑,那張臉像個雕刻出來的笑面佛。我的言語如同落進了海浪裡,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來。我有些不高興了,無論如何這羅家每一個人對我都不太真摯,我所伸出的友誼的手,竟無一人願意接受!我掉開頭,有些氣憤的說:
「我很好笑,是嗎?你幹嘛那樣盯著我笑?我又沒有少一個眼睛或多一個鼻子!」大概我的話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去,然後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雜草,對我看都不看一眼。這份冷漠使我難堪而尷尬,我下意識的把大拇指送到嘴邊去咬著,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兒,考慮我要不要收拾東西離去,回高雄去。林校長雖然清寒貧苦,無法供給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熱情誠懇,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頭來了,她仰視著我,依然帶著那鎮的笑容,對我指指面前的松樹,一個一個字的說:「要開花了!」我愕然。要開花了!什麼東西要開花了?順著她的手指,我對那棵松樹看過去。於是,我發現在那棵松樹的樹幹上,纏繞著一株小小的、黃褐色的籐蔓,籐蔓上沒有葉子,只有著成串的小花苞,在風中擺動,有股楚楚可憐的、嫵媚的味兒。我有些驚喜,一來高興她終於對我說話,二來也對那成串的小花苞發生濃厚的興趣。我用手指輕輕的撥弄著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問:「這種花叫什麼名字?」
她傻傻的望著我,彷彿我說的是蒙古話。
「要——開花了。」她重複的說,站起身來,撫摸著那映著陽光而變成金色的籐蔓。「要開花了。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抬頭看看天,臉上有種專注的神情。「起風的時候,葉子落了,花也開了。」她再重複一遍。
我詫異的望著她。「為什麼要起風的時候呢?」我問。
她不答,望著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說:
「你看見了嗎?」「什麼東西?」我一愣。
「花——要開了。」她指指松樹。
我凝視她,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著她發呆,她望著我傻笑的時候,一個人從樹蔭間走了出來。我抬頭,是那個昨天帶我走進羅家的徐中□!他仍然衣著隨便,而神情灑脫。脅下夾著本很厚的書,他大踏步的對我走來,看樣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間浮動著開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他對我點點頭:「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點了一下頭。
「早,嘉嘉,」他再對那老婦人點點頭,走過去拍拍老婦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說:「花開了嗎?」
「花——要開了。」嘉嘉熱心的指著籐蘿。
「噢,」徐中□高興的叫了起來:「還是真的要開了呢!今年會提前開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說:「好好的照顧它們,今年,不用等到起風的時候,花就會開了!」他轉向了我:「孟小姐,我們在林子裡走走,如何?」
「好的。」我說。我們在濃蔭間緩緩的邁開了步子,他說:
「你不必費心和嘉嘉『談話』,她什麼都不懂,她是一個白癡。」「哦!」我驚歎著。「但是,她是善良而無害的,」徐中□說:「有的時候,她又好像並不是完全昏昧無知,例如,她很喜歡人誇讚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又會照顧花草,懂得區別雜草和花苗。有時,我甚至於覺得她近乎聰明,她對於某一些事或一個人,常會有奇異的記憶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從不會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調。」
「哦,」我詫異而好奇的聽著問:「她是羅家的什麼人?」
「一個遠房的親戚,羅家把她從大陸上帶出來的。事實上,她等於是羅家的園丁,她照顧整個花園。你一定認為羅家的花園還不壞吧?全虧嘉嘉管理!她對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很有感情。她能記住每種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點點頭。「不過,她有她自己的措辭,她說起風的時候,是指颱風季節來的時候。她特別喜歡那株籐蔓,她照顧它就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那籐蔓叫什麼名字?」
「噢,」他笑了。「我對植物是很陌生的,這花園裡的許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歡研究一切的東西。那籐蔓——
你聽說過一種植物叫菟絲嗎?」
「菟絲?」我仰起頭:「舊詩裡倒常常看到這兩個字。李白有一首很纏綿的詩,講菟絲和女羅的。」
「對了,我懷疑所謂菟絲花,就是那枝籐蔓,但我並不能證實。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絲,它的解釋和這籐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絲花』!」
「可惜沒有一枝女羅草,」我笑著說。「否則,『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這種韻味多美!」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望著我:
「你很愛詩?」「不見得,我母親常常念詩,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點影響。不過我很沒耐心去專攻一樣東西,我的興趣太廣泛,又很不願意受拘束,詩詞這玩意兒,必須用全心靈去體會,對我而言,未免太艱深了。」
我們走到了一個石頭的長凳前面,他問我:
「坐一坐嗎?」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脅下夾的書取了出來,放在膝上。我看過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學」。
「你是學心理的?」我詫異的問。「不,我學藝術。」他說:「可是我對什麼都有興趣,也很喜歡研究心理學。」「你——」我凝視他:「為什麼住在羅家?」
「我是羅教授的學生,念了兩年地質系,覺得枯燥乏味,就轉了系,學藝術。去年剛畢業,在×中學教書,羅教授找我來,住在他家裡,教他的女兒畫畫。」
「皚皚?」我問。「不錯!」他點點頭:「皚皚的天份很高,是個非常可愛而用功的學生。」我想起皚皚,她那超凡出眾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我問。
「一年多。」我沉思不語,四面張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學」上。「心理學記載些什麼?」我問:「它能使你明白別人的心理嗎?」他把書抱在懷裡,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帶著股調皮的笑意。「不錯!」他說:「例如,我現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