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瓊瑤
我笑著說:「方瑜,你可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會成為個預言家!」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飯,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過了川端橋。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個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車子,可是,我沒有碰到。這種「巧合」好像不能再發生了。
回到家裡,媽開了門說:
「快進去吧,書桓在你房裡等你!」
「他來多久了?」我愉快的問。
「大概半小時!」我走上榻榻米,穿過媽媽的房間,走進我屋裡,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興的說:「書桓,我們看電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書桓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臉對著我,他的膝上放著我的日記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我從沒看過如此仇恨的一對眼睛,從沒看過這樣燃燒著恥辱和憤怒的臉龐。他的臉色是慘白的,嘴唇緊閉著,眼睛死死的盯著我,就像在看一條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佇立在那兒,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些什麼好!我知道問題出在那本日記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又一時間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我就只能瑟縮的靠在門邊,和他相對注視。終於,他動了一下,把我的日記本丟到我的腳前,我俯下頭,看他剛剛翻閱著的那一頁,我看到這樣幾句話:
「我爭取何書桓,只為了奪取如萍之愛,我將小心的不讓自己墜入情網,一切要冷靜,我必須記住一個大前提,我的所行所為,都為了一件事:報復!」
看到這一段記載,我覺得頭昏目眩,額上頓時冷汗涔涔。我瞭解書桓驕傲的個性,就如同瞭解我自己,在這一剎那間,我知道我和書桓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門上,我只感到軟弱無助,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於是,我看到書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托起來,他仔細的,狠狠的注視我,咬著牙說:「好美的一張臉,好醜的一顆心!我何書桓,居然也會被美色所迷惑!」他的聲音瘖啞,可是,每一個字都敲進我的靈魂深處去。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麼愛他,我就不會如此痛苦,這幾句話撕碎了我,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他的臉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緊了我,我覺得他會把我的下顎骨捏碎,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然後,他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夾著多大的痛苦和傷心!一字一字的說:
「為了報復一個對你毫無害處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該早看穿你是個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廳時,就該認清你的狠毒心腸!」
他罵得太過分了,由於他罵得太厲害,我也不想再為自己做徒勞的分辯。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滾下來,他冷笑著說:
「你別貓哭耗子了,我不會被你的眼淚所欺騙!我告訴你,陸依萍,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摸我被打得發燒的面頰。我張開眼睛來,於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濛濛的望著我。我用舌頭舐舐發乾的嘴唇,勉強的說:「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現……」「不!」他大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著說:「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聽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上的裙褶裡,靜靜的坐著,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的說: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我把頭抬起來,定定的望著媽媽說: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燬吧,我用不著它們了。」「怎麼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下身子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
我悲哀的搖搖頭,冷靜的說: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完全結束了,以後,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麼關係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裡,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燬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憶。午夜夢迴,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裡,那麼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全心全意渴望著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牆外面喊我。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衝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後那樣靠在電線桿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絕望。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裡,我用手枕著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後所受的打擊。我曾說過,他的驕傲倔強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後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後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和驕傲!在那些夜裡,我曾經一遍又一遍的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覆是「不能!」於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裡,跨到「恨」裡去。但是,我是那麼愛他,那麼愛他,那麼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睛,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於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著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著它發呆。於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裡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著我的手說:「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麼彆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嗎?」「不要你管!」我大聲說。這是一道傷口,我願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瘋。「我不能不管。」媽媽靜靜的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著你痛苦!」「我根本沒有痛苦。」我憤怒的喊:「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依萍,」媽媽把她溫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床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說:「看看你自己!」
我望著鏡子,那裡面反映著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乾枯零亂的頭髮。我望著鏡子,望著、望著……眼淚湧出了我的眼眶,鏡子裡的我像浸在水潭裡,模糊而朦朧。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的說:「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麼?」我大吃了一驚,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媽媽說:「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捨我感情!」
「依萍,」媽媽說:「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麼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並沒有見到書桓。」「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湧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碰他的釘子?」「我寧願去碰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歎口氣說:「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說,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