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瓊瑤
我洩了氣,原來他等的是一個男人!與雪姨毫無關聯,卻害我犧牲掉一場好電影,又白白的在這黑咖啡館裡枯坐一小時,受夠了侍應生同情而憐憫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正想起身離開,卻聽到瘦男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
「到了沒有?」「今天夜裡一點鐘。」這是個粗啞的聲音,說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的興趣又勾了起來,什麼東西到了沒有?夜裡一點鐘?準沒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動,都不會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貼緊了屏風的木板,仔細的聽,那低啞的聲音在繼續說:「要小心一點,有阿土接應,在老地方。你那輛車子停在林子裡,知道不?」「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說。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個傢伙是新人。」
「有問題沒有?」「沒有。」「是些什麼,有沒有那個?」
「沒有那個,主要是化妝品,有一點珍珠粉。」聲音更低了。我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干走私!我把耳朵再貼緊一點,但,他們的聲音更低了,我簡直聽不清楚,而且,他們講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名詞,我根本聽不懂。然後,他們在彼此叮囑。我站起身來,剛要走,又聽到啞嗓子的一句話:
「老魏,陸家那個女人要留心一點。」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可是,那個姓陸的不是好惹的!」
「姓陸的嗎?他早已成了老糊塗了,怕什麼!」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震驚和緊張。在咖啡杯底下壓上十塊錢,我走出咖啡館。料想何書桓早就氣跑了,也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就直接到了「那邊」,想看看風色。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發裡打毛衣,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點犯罪的痕跡。爸仍然靠在沙發裡抽煙斗,夢萍和爾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己的房裡害失戀病。只有爾傑在客廳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彈珠,滿地和沙發底下爬來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煙斗說:「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問。爸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我噘噘嘴,在沙發中坐下來,雪姨看了我一眼,自從我表演了一幕奪愛之後,她和我之間就鑄下了深仇大恨,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於無意間獲得了那麼嚴重的消息,不禁對她多看了兩眼,爸審視著我,問:
「你看樣子有心事,錢不夠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財產數字很龐大,多數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譽的方式弄來的,反正,爸是個出身不明的大軍閥,他的錢來源也不會很光明。可是,這筆數字一定很可觀,而現在,經濟的權柄雖操在爸手裡,可是錢卻早已由雪姨經營,現在,這筆財產到底還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個瘦男人老魏的手裡了。我想了想,決心先試探一下,於是,我不動聲色的說:「爸爸,你有很多錢嗎?」
爸瞇起眼睛來問:「幹什麼?你要錢用?」
「不,」我搖搖頭:「假如要買房子,就要一筆錢。」
「買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買什麼房子?」
「你不是提議過的嗎?」我靜靜的說:「我們的房東想把房子賣掉,我想,買下來也好。」
「你們的房東,想賣多少錢?」
「八萬!」我信口開了一個數字。
「八萬!」雪姨插進來了:「我們八百都沒有!」
我掉轉眼光去看雪姨,她看來既憤怒又不安。我裝作毫不在意的說:「爸爸,你有時好像很有錢,有時又好像很窮,你對自己的帳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財產?」
「你很關心?」爸爸問。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關心呢,」我聳聳肩:「我並不準備靠你的財產來生活,我要靠自己。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帳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話收到預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來了,他盯著我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聽說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著我,她停止織毛衣,對我嚷了起來:
「你有什麼話說出來好了,你這個沒教養的……」
「雪琴!」爸爸凌厲的語氣阻住了雪姨沒說出口的惡語,然後,他安靜的說:「晚上你把我們這幾年的總帳本拿來給我看看。抽八萬出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你懷疑我……」雪姨大聲的喊。
「不是懷疑你!」爸皺著眉打斷她:「我要明白一下我們的經濟情況!帳本!你明白嗎?晚上拿給我看!」
「帳本?」雪姨氣呼呼的說:「家用帳亂七八糟,哪裡有什麼帳本?」「那麼,給我看看存折和放款單!」
雪姨不響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氣得發抖,牙齒咬著嘴唇,臉色發青。我心中頗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帳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飾幾年來的大漏洞。一筆算不清的帳,一個瘦男人,一個私生子,還有……走私!多黑暗,多骯髒,多混亂!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檢舉這個走私案,會怎麼樣?但,我的證據太少,只憑咖啡館中所偷聽到幾句話嗎?別人不會相信我……
「依萍,」爸的聲音喚醒了我:「房子一定給你買下來,怎樣?」「好嘛,」我輕描淡寫的說:「反正繳房租也麻煩。」
「你的大學到底考不考?」爸爸問。
「考嘛!」我說,爸真的在關心我嗎?我冷眼看他,為什麼他突然喜歡起我來了?人的情感多麼矛盾和不可思議!
「你在忙些什麼?」「戀愛!」我簡簡單單的說。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來,斜視著我說:
「是那個愛說大話的小子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書桓,就點了點頭。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說話,爸說:
「依萍,到我房裡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平常我到這兒來,都只逗留在客廳裡,偶爾也到如萍房裡去坐坐,爸爸的房間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後,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對我很神秘很溫和的笑笑。我皺皺眉,近來的爸爸,和以前好像變成了兩個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嚴厲的,他的轉變反而使我有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爸爸從櫥裡取出了一個很漂亮的大紙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打開看看!」我疑惑的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了紙盒,不禁吃了一驚。裡面是一件銀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綴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陽光閃爍,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華貴的東西,不知爸爸從哪一家委託行裡搜購來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銜著煙斗說:「喜不喜歡?」「給我的嗎?」我懷疑的問。
「是的,給你,」爸說,笑笑。「我記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望著爸爸,心裡有一陣激盪,激盪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情緒。但,這憐憫在一剎那間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沒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錢收買我。可是,我,陸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買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爸,你弄錯了,」我毫不留情的說:「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哦,是嗎?」爸說,頓時顯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情來,緊緊蹙起眉頭,努力搜索著他的記憶。「哦,對了,是心萍的生日,她過十七歲生日,我給她訂了個大宴會,她美得像個小仙子,可是,半年後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張安樂椅裡坐了下來,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陷進一種沉思狀態。好一會,他才醒悟什麼似的抬起頭來,依然緊蹙著眉說:「那麼,你——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記!」我冷冷的說。是的,他何曾關心過我!恐怕我出生後,他連抱都沒抱過我呢!活到二十歲,我和爸爸之間的聯繫有什麼?金錢!是的,只有金錢。
「哦,」爸爸說:「是十二月,那麼,這件衣料你還是拿去吧,就算沒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過生日,我也給你請一次客,安排一個豪華的宴會……」
「用不著,」我冷淡的說:「我對宴會沒有一點興趣,而且我也沒這份福氣!」爸爸深深的注視我,對我的態度顯然十分不滿,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眼睛裡有一抹被拒的憤怒。我用手指搓著那塊衣料,聽著那摩擦出來的響聲,故意不去接觸爸爸的眼光。過了好一會,爸爸說話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