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煙雨朦朦

第7頁 文 / 瓊瑤

    「媽,你放心吧,」我說:「我自己也不會願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著眉頭說:

    「她為什麼逼得那麼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著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只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只是,唉!」媽歎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著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紅著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麼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係上,也不該打你。」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來說:「忘記告訴你,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爾豪?!他來做什麼?」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裡,打開書桌上的檯燈,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於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報復。凡有志者,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裡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困難,沒想到我想找一個能餬口的工作都找不到。進了門,我倒在椅子裡,禁不住長長的歎了口氣。「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唇毫無血色。我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什麼?」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家裡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裡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那麼,你今天吃的是什麼?」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捲起來,我追過去,搖著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裡,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著。「依萍,」媽媽摸著我的頭髮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著,我向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裡去弄?」

    「那個××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決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於要衝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只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麼關係?」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只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於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決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薰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著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絕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決的說。眼睛裡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錢!」我叫著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裡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裡說:

    「這裡只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著,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唸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她來幹什麼?」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爸叫她來幹嘛?」「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麼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發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捨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捨!」

    「唉!」媽歎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著,半天之後,才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麼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著說。「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著,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家來周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著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人總得有幾根傲骨!」

    「傲骨!」媽媽點點頭,凝視著我說:「傲骨是不能吃的。現實比什麼都殘忍!」「媽媽!」我搖搖頭:「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抬不起頭來!」

    媽沉默了。然後,她一語不發的走到桌子旁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我接過紙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緊了紙包,望著媽蒼白而不健康的臉,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動搖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三千元在「爸爸」並不是一個大數字……我矛盾得厲害,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速的交戰,我幾乎決定留下這筆錢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過的豪語,我甩了甩頭,毅然的走向門口。

    到「那邊」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彷彿是個炙手的東西,在我手中和心裡燒灼著。停在「陸寓」的紅門前面,我彷徨的望著那塊金色的牌子,按門鈴嗎?退還這三千元?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只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我深思著,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終於,我還是按了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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