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瓊瑤
孟瑋轉過頭來看著她,平靜的微笑著,好像一個長兄對撒潑的小妹妹似的說:「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畫都是練筆的,我要留著作資料,不準備賣的。」「你不賣畫,你靠什麼維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問。「我教畫,教一兩個小學生。」
「你好像——過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說。
「和你比,當然哪!」孟瑋說,聲音裡多少有點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歡你這張畫。」
孟瑋把畫紙從畫板上取了下來,捲成一卷,往胡茵茵懷裡一塞,毫不在意的說:「那麼,送你吧。」說完,他收拾好畫具,扶起畫架,預備走開,卻看到胡茵茵滿臉錯愕的站在那兒,失措的望著他。他對她揮揮手,正要走開,她著急的追上前一兩步說:
「孟……等一等!喂!你別走呀,這不公平,無論如何,我應該付你一點錢!喂喂!孟……孟什麼,哦,孟瑋,你別走呀!我說了要付錢的……」
「我說了不賣!」孟瑋叫了一聲,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聽到馬蹄潑刺刺的追了上來,同時,「呼」的一聲,那條一丈長的馬鞭又對他當頭罩到。吃過一次虧就學了一次乖,他一閃身躲開了馬鞭,馬鞭抽了一個空,卻從車上落下一樣東西,「□啷」一聲掉在他的身邊,他俯身一看,是個金銀絲鑲珍珠的小錢裝。同時,胡茵茵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從沒有不付代價的取別人的東西!再有,這麼冷的天,你寫生的時候也該買頂帽子戴戴!」
這拋錢袋的動作激起了孟瑋一腔的火氣,那最後一句話更深入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錢袋,把畫具和畫架都拋在地上,就不顧一切的趕上去,一手攀住了馬車,就矯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頭一看,立刻揚鞭抽來,他已爬上了車,反手抓了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驚呼一聲,馬鞭已到了孟瑋手裡。孟瑋白著一張臉,憤憤的說: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驕傲!連怎麼做人都不懂!早就該有人教訓你!你喜歡用馬鞭抽人,你自己也該領教一下馬鞭是什麼滋味!」說著,他在狂怒之中,舉起馬鞭,對她猛揮了一下,她掩著臉又一聲驚喊,馬鞭斜斜的從她腦後繞到她的胸前,她顛躓了一下,差點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孟瑋把馬鞭和錢袋都丟進車廂裡,說:「告訴你!不要胡亂使用金錢,雖然你有錢,但是有些事不是應該動用錢的!」
說完,他看到馬行速度很緩,就跳下了馬車,氣沖沖的走回去拿畫具和畫架。這兒,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臉的手,愣愣的坐在駕駛座上,忘了她的馬鞭,忘了握韁繩,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開的孟瑋。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這使她完全震懾住了。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的踱過上海市區的街頭,緩緩的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伕跑來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的望著她,她揮退了使女,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的燒灼著,帶著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著她。孟瑋用手枕著頭,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視著天花板發呆。這是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帆。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為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著海,就像凝視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蕩,在掙扎,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然欲淚。
這天,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天氣酷寒,妨礙了他出外工作。閉門造車,畫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徹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室內是凌亂的,滿地畫筆和畫紙、顏料的殘骸及果皮,牆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氣的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什麼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他歎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僕在枕頭裡。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只在心裡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確定還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的說:「你找誰?找錯了!」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只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裡,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但是,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裡?」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門外,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髮披肩,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帽,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高昂著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的笑著。「哎呀,」她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麼?」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下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的畫。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的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的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卻微笑著轉開頭。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凶巴巴的嗎?」
「我?凶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我今天一點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說。接著,歎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總有一天出毛病!」「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唸書?」「高中念完了。」「大學呢?」「唸書——目的是什麼?」她問:「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她乾脆的說。
他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邊,望著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他沉思的問:
「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讓馬拚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這是一種刺激。」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著,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繼續說:「當馬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韁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是嗎?」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於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
孟瑋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瞭解。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衝動。他凝視著海灣,那兒盛滿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他感到一陣迷茫的淒楚。「孟瑋,」她在他身邊說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他望望她,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