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瓊瑤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裡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裡,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瞭解嗎?」
「是的,爸爸。」「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裡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裡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是的,爸爸。」「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讓你母親擔心。」「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裡,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裡,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裡,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裡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讚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裡。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裡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瞭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歎了口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瞭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裡,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裡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