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瓊瑤
婉君勉勉強強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亂的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的撫摸她的肩:「你有一點怕我,是不是?」「讓我走吧,」她說,乞求的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捨的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的說:「婉君,我喜歡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裡。」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你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你也要逃開嗎?」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裡,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麼,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裡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園裡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面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麼,婉君覺得他的話裡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開,含含糊糊的說: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嗎?」「當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緊緊的注視著她,慢吞吞的說:「八年前,我已經行過婚禮了。」「你說什麼?」婉君大吃了一驚。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說:「在我家的大廳裡,我曾經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你……」婉君心慌意亂的說:「你別胡說八道吧!」
「我胡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痛。「婉君,這麼多年以來,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嗎?」「我真不明白什麼?又裝不明白什麼?」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你怎麼了?」婉君忙亂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瘋。婉君,你不屬於大哥,你應該屬於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誓,不計一切困難,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後的假山石上,緊張而侷促的說:「無論如何,我的身份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麼,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的說:「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假若那個婚禮要算數,你應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的說。又迫切的望著她說:「婉君,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扎的說。
仲康盯著她看,然後,猛然間,他狂野的把她拉進了懷裡,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火熱的、猛烈的。然後,他喘息的在她耳邊說: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子,狂奔而去。一直衝進了自己的屋裡,關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餘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臟上。於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你怎麼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桌前面,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麼,突然有點頭暈。」她走到書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張椅子裡坐下來。於是,她這才發現,在她的書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的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詫異的望望這些東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麼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麼?」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
她不瞭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麼關係?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麼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裡竟浮起一層淚光。「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拚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隻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隻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在還記得呢。現在,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然,我永遠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面向門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睛,彷彿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豪哥,無論我怎麼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只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遊戲。在書房裡,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蹌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裡,不禁怔在那裡,許久之後,才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家裡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裡來給婉君制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麼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佈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裡,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麼事故要發生。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籠子裡裝著一隻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婉君皺皺眉,問:
「怎麼弄的?」「捉這只蝴蝶,」叔豪說,高高的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隻?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