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瓊瑤
「如果你要我負責任,我可以負起來,你跟我走!」
「不!」她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她只覺得他不是那種人,不是一個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對他的情緒,面對著他,他那種過分的男性化總使她感到壓迫。他沒有多說什麼,一星期後,他就離開了小鎮。
當她發覺懷孕的時候,驚恐超過了一切,經過幾個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確的決定——結婚。她嫁給一個她一點都不愛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沒有人對這個提前出世的嬰兒感到懷疑,沒有人揣測到她會有越軌的行動,因為,她是淑女,規規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視的大家閨秀!
一眨眼間,美婷長大了。睜著一對朦朦朧朧的眼睛,在芭蕉葉下找尋著愛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葉下,就感到由心底發出痙攣。奇怪,自己做錯事的時候並不會覺得太嚴重,但是,到了女兒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這樣緊張和不安!
「媽!」美婷的一聲喊使她驚醒的抬起頭來,美婷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門口,屋外的陽光襯著她,她的面頰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的用眼睛搜尋的望著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是遍佈皺褶的。思虹皺了一下眉,張開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美婷跑了進來,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氣說:
「媽,我要出去!」「和——」「是的,和小林!」美婷說著,眼睛裡的醉意在流轉。「晚上不回來吃飯了。」「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親熱了吧?」思虹不安的說:「你知道,一個女孩子——」「哦,媽媽!」美婷不耐的喊,甩了甩頭:「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來了。媽,現在不是你年輕的時代呀!媽,你的思想已經過時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著眼睛,不知該說什麼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產物!是的,女兒總認為母親的話是過時的、討厭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輕時何嘗不討厭母親那些話,可是,自己做了母親,卻免不了要把那些討厭的話對女兒再重述一遍!
「哦,媽,再見哦!」「噢。等一下,美婷!」
女兒站住,微昂著頭,不耐的神情遍佈在整個的臉上和眼睛裡。「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的說:「要早些回來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別玩得太晚。還有……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盡量少停留。還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要過分接近……」「媽媽!」美婷皺著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說,又加了一句:「美婷,處處小心點,越早回來越好,一個女孩子……」
「媽媽!」美婷再喊,走到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會吃掉我!」
說完,她轉過身子,輕快的向門口跑去,到了門口,她又回頭對母親揮揮手,帶笑的喊了一聲「拜拜!」就消失在門外了。思虹望著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餘暉裡,心情更加沉重了起來,倚著窗子,她呆呆的看著外面的芭蕉樹。落日很快的沉進地平線,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葉子在暮色中看起來是片聳立的黑色陰影,她感到這陰影正籠罩在她的心靈上,跟著越來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斷的增加著壓力。
晚飯後,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著的針線工作,幾乎就沒有動過一針,反而三番兩次的到門口去伸頭探腦。她那中年後變成癡肥一團的丈夫,把身子塞滿了一張沙發椅,打著呵欠說:「你別擔心美婷,她是個好女孩,和男朋友約會約會,有什麼了不起?你隨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個字!誰能擔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麼樣就叫做一個好女孩?憑那循規蹈矩的態度?憑那斂眉端莊的儀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東西!
「哦,思虹,你走來走去,弄得我的頭發昏!」丈夫又說話了:「你為什麼不坐下來?」
她坐了下來,坐在臨窗的位置。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風把芭蕉葉子吹得直響。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的爬過去。丈夫在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之後,踱進了臥室,思虹可以聽到他笨重的身子壓在彈簧床上的聲響,幾乎是立刻,震耳的鼾聲就從臥室裡傳了出來。思虹把針線放在膝上,開始全心全意的等起遲歸的女兒來。夜,逐漸的深了。憑經驗,思虹也知道不過十一點,美婷決不會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會早歸。忐忑不寧的心境使她無片刻的安靜,思想像個野馬般奔馳著。小美婷,好像還只是她懷裡一個小嬰兒,怎麼會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長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為她的成長而擔心。門口有了響動,思虹直跳了起來,走到大門口去,從門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頓時,她縮回頭來。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門口的台階上,和那個男孩子熱烈的擁吻著。思虹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對於接吻居然如此老練而成熟。思虹軟軟的在門口的椅子中坐著,等待著,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滿了惶惑、緊張和各種錯綜複雜而難言的情緒。彷彿等待了一個世紀那樣長久,終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思虹打開了門,美婷斜靠在門框上,依然醉意醺然的凝視著遠去的那個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會兒,才忍不住的說:
「該進來了吧,美婷?」
「哦,媽!」女兒受驚的回過頭來,紅著臉笑笑。笑容裡有著羞怯、興奮和薄薄的一層歉意。
思虹看著女兒跨進門來,在室內明亮的燈光下,她敏銳的審視著美婷,從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關切的問:「到哪裡去玩的?」「看電影。」「看電影看到這麼晚?」思虹狐疑的說。
「哦,媽。」美婷把面頰對她靠了過來,像個小女孩撒嬌般的說:「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審我!」
思虹注視著美婷的肩頭,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著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輕輕的拿下了這根草,沉思的站著。美婷渾然不覺母親的異樣。她吻了吻母親的面頰,用一種沉浸在幸福裡的聲調,歎了口氣說:
「唔,我睏了,媽媽,再見!」
她向自己的臥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隱進臥室的門裡,依然執著那根青草發愣。臥室門又開了,美婷換了睡衣走了出來,倚在門上,看著母親說:
「媽,你覺得小林怎麼樣?」
「很好呀!」思虹說。「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的說:「我和他結婚,你不反對嗎?」「怎麼?」思虹吃了一驚:「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忽然間,她感到渾身的緊張鬆懈了下來,而在鬆懈之中,另一種傷感中混雜著喜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呆呆的木立著,無法思想也不能行動。美婷不安的說:「媽,你不贊成嗎?」「哦,不,」思虹大夢初覺的說:「很好,我是說,那很好。」
女兒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擁抱了她一下,低低的、羞澀的說:「謝謝你,媽媽,好媽媽。」
說完,她轉身跑進了臥室,關上了房門,自己去獨自享受她的喜悅了。思虹全身無力的走到窗前坐下。手中還握著那根青草,心裡恍恍惚惚、朦朦朧朧的,像置身於夢中。
她又聽到風吹蕉葉的聲音了,簌簌的,瀟瀟的,擾亂了人的心境。像帶來了什麼,又像帶走了什麼。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闋詞: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葉仍然在簌簌的響著.
旭琴
一
窗外,飄著幾絲細雨。
天已經黑了,只要再過幾分鐘,窗外那些朦朧的樹木都將看不清楚了。旭琴握著筆,抬頭對窗外灰暗的天空沉思的看了一會兒,又俯下頭去,迅速的在稿紙上寫了下去。
這篇小說正寫到了高潮的階段,每次都是這樣,一寫到高潮的地方,旭琴就感到像有一百隻小鹿在她胸中衝撞,成串的辭句擁擠在她腦海裡,使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只想拚命寫,快點寫,以使她的手追得上她飛馳著的思想。天更黑了一些,旭琴不經心的伸手開亮了桌上的檯燈,仍然在稿紙上寫著。檯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她:一個瘦小的女人,有著披拂的長髮和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
木板門被「呀」的一聲拉開了,旭琴吃驚的直起了身子,像被誰打了一棍似的。回過頭去,她看到季文瘦長的身影站在門口,正在慢吞吞的脫掉雨衣和鞋子。「是你嗎?季文?嚇了我一跳!」旭琴說,閃動著一對顯得深奧的眼睛,這對眼睛是她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