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瓊瑤
我叫小下女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毛說:
「唔,好像很不壞。」「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煙盒子遞過去,他望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的說:
「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的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葛萊齊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欲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說。
「是嗎?」他盯著我,嘴邊帶著一絲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為什麼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為什麼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問。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望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叫什麼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緊張的說:
「健群,你到底來做什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嗎?」他逼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密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來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經緊壓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一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逕自的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響。
我癱軟在椅子裡,無法動彈。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的說:「咦,客人呢?」「走了。」我說。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傻事!誰能評定什麼是真正的傻事,什麼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氾濫的衝出眼眶,毫無阻礙的沿頰奔流。
三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麼會瘋?怎麼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訴你。」姨媽的嘴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為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受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女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然後,她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擠壓在她擴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淒慘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麼得了呀,才這麼點大就要受後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時候,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她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才好呢?那狐狸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我傻傻的倚著姨媽,讓她播弄著,聽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樣緊張和心慌意亂。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那是什麼意思?我真希望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的揉搓我。終於,她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她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的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准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群。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麼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內,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肯出去,儘管外面賓客盈門的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內瑟縮顫抖。直到夜深人靜,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女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柔弱和可愛的小動物。」說完,他輕輕的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貴儒雅,溫柔細緻,沒有一絲一毫像姨媽嘴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她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中,安詳的說:「叫我一聲萱姨?」我注視她,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的叫了。她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
「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為我生命中的毀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的皺了皺眉頭。萱姨進門沒多久,由於時局不定和戰火蔓延,我們舉家南遷台灣,定居於高雄愛河之畔。
我承認萱姨待我無懈可擊,可是,我們之間的生疏和隔閡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消除。自從媽媽死後,我就有做惡夢的習慣。每次從夢中狂叫而醒,萱姨總會從她的屋裡奔向我的屋中,為我打開電燈,拍我,安慰我。但,每當燈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髮,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會使我一陣寒凜:夢裡是瘋子媽媽,夢外卻是殺死媽媽的劊子手!這念頭使我週身震顫,而蜷縮在棉被裡啜泣到天亮。
我從沒有勇氣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瘋,和媽媽的死,我也從沒有把媽媽對我提過的「黑繭」告訴任何人。我讓我稚弱的心靈去盛載過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媽的話,相信萱姨是媽媽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對萱姨是畏懼和仇恨兼而有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為她高貴儒雅,使人難以把她和罪惡連在一起。
健群,那個沉默寡言而壞脾氣的男孩子,從他踏入我家的大門,我們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我們見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彷彿我們有著幾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卻扭轉了整個的局面。那個夏季裡,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遊,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還有一個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內,只有吃飯時才出來和健群見面。爸爸出門的第三天,寄回來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寫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卻是父親的筆跡。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開信,走進餐廳裡,誰知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有寫給我,完全是寫給健群一個人的,全信叮囑他照顧家和照顧我。由於信裡對我沒有一絲溫情,使我覺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傷。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達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頭看了看信封,頓時冷冷的抬起頭來,盯著我說:
「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的說。
「你以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於是,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效,健群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粗暴中卻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我媽媽就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裡,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內,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裡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光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縮在床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光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我躺著,許久都無法成眠,聽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我立即受到惡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髮,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叫著……於是,我聽到一聲門響,接著,有兩隻手抱住了我,粗魯的搖我,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