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瓊瑤
馥雲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侃和諷刺的味道,彷彿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於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範著。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的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不清的讚美,數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任憑她多麼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的站著。於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乾乾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他!」報復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終於,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對她慢慢的走過來。她感到心臟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的向臉上湧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的決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復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的!」
可以報復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備回家,卻在走廊上碰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問:「沒課了?」「沒有了!」她答。「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嗎?」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麼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該高高的抬起頭,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呆呆的望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遊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遊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後微笑的問:
「怎麼,你好像在和誰生氣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麼含蓄,彷彿在說:「我已經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的失去了報復的機會。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輕鬆的蕩著槳,突然說:「要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嗎?」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麼圓潤,聲音那麼富有磁性,她覺得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的在眼眶裡打轉。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的凝視著她,低聲說:「馥雲,你真美!」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讚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的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裡,立即,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鬆,似乎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而今戰爭終於結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麼,馥雲總隱隱的感到不滿,不滿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了,馥雲依然在求學,依然生活在男同學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雲所感到的那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的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
「我想你不會。」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麼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雲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
「不會?你怎麼知道?」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麼辦?」他反問。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在一剎那間,她發現他的臉色陰鬱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了。他們轉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雲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那最後的一日終於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的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鬆而自然的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她家去吃飯!」馥雲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先徵得我的同意?你怎麼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麼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
「不行!」馥雲斬釘截鐵的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他追問。「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葉昶冷著臉說:「馥雲,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彆扭?」
「你有什麼權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麼權利『帶』我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
「我不去!」馥雲堅決的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的拳頭握緊了。「好吧!去不去隨你!」「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雲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的說:「你以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的悠長,生活變得如此的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淒清!「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難道他不愛我?為什麼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麼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裡,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於,她轉過身,從牆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
情人谷
一
山谷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那條穿過山谷的河流,也一平如鏡的躺在谷底。
嘉琪站在河邊,用一隻手拉著河邊的一棵榕樹枝子,把上身傾在河面上,仔細的、小心的,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反影。微微的風掠過了水面,掀起了一片漣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輕輕的晃動了起來。嘉琪站正了身子,煩惱的跺了一下腳,她心中正充滿了怨氣。今天早上,媽媽起碼對她說了十遍同樣的話:「嘉琪,注意你的舉止!十六歲的少女,一定要表現得端莊穩重!等會兒費伯伯來了,你要給他一個好印象,讓他覺得你是個有好教養的大家閨秀!」
費海青,都是為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客人,家裡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常態。據說,費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國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現在突然回國了。當然,他要住在嘉琪的家裡。但,嘉琪不瞭解為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客人,爸爸媽媽何至於看得如此嚴重!而且,自從收到費海青決定回國的信起,家裡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爸爸和媽媽的笑容都減少了,常常悄悄的討論著什麼,等到嘉琪一走過去,他們就趕快把話嚥住了。哼!他一定是個脾氣古怪、性情執拗的老頭子!為了這麼一個人,爸爸時而興奮,時而又憂鬱的搖著頭歎氣。媽也變了常態,居然大大的訓練起嘉琪的風度儀表來,「給海青伯伯一個好印象!」這句話成了媽媽不離口的訓詞。這還不說,今天一早,爸爸就到台北松山機場去接費伯伯了。媽媽竟然把嘉琪叫到面前來,命令她換上了現在穿的這身衣服,白底小紅花的尼龍襯衫,藏青色的旗袍裙。這豈不要了嘉琪的命!生平沒有穿過旗袍裙,現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連邁步子都邁不開!「規規矩矩的坐著,不許跑出去!」媽媽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就到廚房去忙著準備食物了。哼!不許跑出去!可是嘉琪是離不開情人谷的,情人谷是這山谷的名稱。何況家裡沒有大的穿衣鏡,嘉琪一定要看看媽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什麼怪樣了!所以,當媽媽一轉身,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草帽,跑到這山谷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