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瓊瑤
「小堇!」我對她微笑。「鵑姨,你在做什麼?」我問,一面想走到她身邊去,但她很快的舉起一隻手阻止我前進,說:
「站住,小堇,讓我看看你!」
我站住,鵑姨以一對熱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後她輕輕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頭攬在她懷裡,緊緊的擁了我一下說:
「哦,小堇,你長得這麼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我憐憫起她來了,可憐的鵑姨,她孤獨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在花與田地的鄉間,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頰摩擦她那漿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種使人親切的肥皂香。我說:「鵑姨,離開鄉下,到台北來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用手撫摩我的頭、我的脖子,然後放開我,對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怪淒苦的,她搖搖頭說:
「我不喜歡城市。」說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門口,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愉快的說:「小堇,今天給你殺了隻雞,等下多吃幾碗飯!」
我笑笑,鵑姨走了,我開始把花拿出來,忙著剪枝,插瓶。中午時分,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綠衣郵差從黃土路上飛馳而來,我正和鵑姨倚門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條突然發怒的公牛,那公牛險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終於捆住了它,那牛被綁在大柱子上,還不住的在地下踢足,嘴裡冒著白沫子。郵差的車聲把我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鵑姨接過了信,看看封面,遞給我說:「小堇,是你的信!」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來,那是端平的字跡,我搶過信封,把它貼在胸口,顧不得鵑姨懷疑的目光,也顧不得掩飾我的激動情緒。我衝進了我的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立即拆開了信封,倒在床上細看。
這是一封纏綿細膩的情書,一上來,他責備我的不告而別,說是「害苦了他」,然後他告訴我他怎樣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賄賂小弟說出我的地址,他說找不到我,他於什麼都無情無緒了,最後他寫:鄉間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待那麼久?趕快回台北來吧,
我有一大堆計劃等著你來實行,別讓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癢癢的,恨不得馬上回台北。門外有人敲門,我慌忙把信塞到枕頭底下,起來打開門,鵑姨含笑的站在門外說:「誰來的信?男朋友嗎?」
我的臉發熱,掩飾的說:
「不是。」鵑姨也沒有追問,只說:「來吃飯吧!」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為我殺的雞也淡然無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裝回台北,又覺得對此地有點茫然的依戀,不知道是鵑姨的寂寞使我無法遽別,還是花圃的花兒使我留戀,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終於忍耐不住,對鵑姨說:
「鵑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鵑姨正在梳頭,聽到我的話,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轉過身來望著我,呆呆的說:
「小堇,是鵑姨招待得不好嗎?」
我大為不安,咬了咬嘴唇說:
「不是的,鵑姨,只是我有一點想家。」
鵑姨對我走過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並不望我,卻直視著窗外,眼睛顯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小堇,你家裡的人擁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幾天給我嗎?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讓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貝湖、西子灣……都滿好玩的,只是多留幾天吧。」我抱住她的腰,緊緊的偎著她,叫著說:
「哦,鵑姨,我很愛這兒!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暑假過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無法入睡,整個廣場清晰得如同白晝,那縷簫聲若斷若續的傳來,撩人遐思。我悄悄的打開門,輕輕的溜到門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腳上是從台北帶來的繡花拖鞋。循著簫聲,我向花圃走去,風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涼絲絲的,卻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籬笆門半掩半闔,我閃身入內,跟蹤著簫聲向前走,猛然間,簫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盞花邊的草地上,用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盯著我。我站定,對他笑笑。他坐起身來,粗魯的說:
「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黑漆漆的,不怕給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為什麼要怕蛇?」我說,想在草地上坐下去。「別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說。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實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擺也濕了一截。他攔住我,脫下了他的襯衫鋪在地上,讓我坐。我說:
「你不冷嗎?」他聳聳肩,算是答覆。
我坐在他身邊,從他手裡拿過那支簫來,這是用一管竹子自製的,手工十分粗糙,沒想到這樣一根粗製濫造的簫竟能發出那麼柔美的聲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張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臉,靜靜的說:
「阿德,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說:「我的什麼故事?」
「你別瞞我,」我說:「你騙得了鵑姨,騙不了我,你為什麼甘願到這鄉下來做一個花匠?好好的大學畢業生,你可以找到比這個好十倍的工作!到底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嗎?」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發生興趣的。然後,他搖搖頭說:「什麼都不為,沒有女孩子,沒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歡花,喜歡植物,喜歡自然。我討厭都市的百相,討厭鑽營謀求,討厭勾心鬥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變得簡單、我就愛這種簡單。」
我搖頭。「一般青年不是這樣的,」我說:「如果你真如你說的原因,那麼你太反常了。現在的人都是大學畢了業就想往國外跑,到紐約、到倫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榮中心去,沒有人是像你這樣往台灣的鄉野裡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嗎?」他在月光下審視我。月色把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我們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夢想也是出國?」
「出國未嘗不是一條路,台灣地方小,人口越來越多,大學生多如過江之鯽,青年無法發展,自然就會往國外跑,何況歐美的物質文明畢竟是我們所嚮往的。不過,你要我為出國奔走、鑽營,我是不幹的,我只是想……」
「想什麼?」他問,微微的瞇起了眼睛。
「結婚,生孩子。」不知是什麼力量,使我坦率的說出了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偽裝,可是在別人面前,我一定要把這可笑而平凡的念頭藏起來,去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國大計劃。「結婚,生孩子。」我重複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雜草。「和一個相愛的人共同生活,擁有一堆淘氣的小娃娃,越淘氣越好。」我笑了。「那麼,生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台灣也好,國外也好。」
「有對象了嗎?」他問。
「對像?」我想起端平,那溫文的面貌和烏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陣躁熱。接著,我發現什麼的叫了起來:「哦,我在問你的故事,倒變成你在問我了,告訴我,阿德,你沒有戀愛過嗎?」「沒有。」他肯定的說:「跟你說吧,我有個木訥的大毛病,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給我起一個外號,叫我紅蘿蔔。」
「紅蘿蔔?為什麼?因為你皮膚紅嗎?」確實,他的皮膚是紅褐色的。「不止於此,主要,我不能見女孩子,我和女同學說話就臉紅,女同學見到我就發笑,我也不知她們笑些什麼。結果,一看到女同學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他繼續說:
「更糟的是,我變成了女同學們取笑的目標,看到我,她們就叫我來,亂七八糟問我些怪問題,看著我的窘態發笑。繼而男同學也拿我尋開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觸,我怕見人,怕談話,怕交際,怕應酬。於是,受完軍訓後,我就選擇了這個與植物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從此,我才算是從人與人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說:
「可是,阿德,我覺得你很會說話!」
「是嗎?」他似乎輕微的震動了一下。
我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問: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裡嗎?」
「是的,我喜歡躺在這草地上。」
「做些什麼呢?」「不做什麼,只是……」他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聽花草間的談話。」「什麼?」我叫:「花草怎會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