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瓊瑤
「若梅,你變了。」在那一瞬間,他發現往日的若梅又回來了。她望著他,眼睛裡迅速的充滿了淚水,但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一舞既終,他把她送回到吳德言身邊,自己卻默默的走出了會場。
這次之後,他又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看到若梅。直到前幾天,他聽說若梅病了,病得很重,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想見若梅的慾望,他直接到若梅家裡,請求見見若梅,湊巧若梅的父母都不在家,他居然順利的見到了她。
在若梅的臥室裡,他見到了若悔,她臉色蒼白的靠在床上,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病重,只是非常憔悴而消瘦,那對大眼睛顯得格外的大,但卻空洞而無神。
「若梅!」士堯喊了一聲,不知道該再說什麼,但若梅卻已泫然欲涕了,她略帶顫抖的說:
「我真沒想到你還會來看我!」
士堯問起她的病,她說沒有什麼,但接著卻失聲痛哭了起來,士堯抓住她的手,她掙脫了,嗚咽的說:
「我現在已經不值得你碰了!」
「這話怎麼說?」士堯急急的問。
「你真以為我有病嗎?其實只是……只是……我有了孩子,但他不肯結婚!」士堯覺得心裡像冰一樣的冷了。
「他是誰?」「吳德言,你見過的。」
「你怎麼會……」士堯痛心的咬著嘴唇。
「就是耶誕節那天晚上我……我……喝醉了……」
士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心中滋長,他可以娶她,他並不在意那個孩子。但是,現實的問題卻推翻了這個念頭,他,一個二十歲的學生,他將拿什麼來養活她?而且,母親又會怎麼說呢?
「士堯,你走吧!絕對不要再來找我了!」若梅推著他說:「我只是一個墮落的女孩子!爸和媽要我忘記你,拚命給我介紹男朋友,有錢的,有地位的……我和他們玩……和他們跳舞、喝酒、打牌,我……」
士堯站起來,匆匆的對若梅說:
「我要為你解決這件事!若梅,我仍和第一次見到你時一樣的愛你!」若梅望著他,微微的張著嘴,睫毛上閃爍著淚珠……。
音樂廳裡的人更多了,士堯望望手錶,已經四點鐘了,他站起身來,想付了帳回去,忽然,一個高大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哈哈!孟士堯,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談嗎?」
他抬起頭來,是吳德言,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裡歪歪的叼著一支香煙。「坐吧!」他招呼著吳德言,又叫了一杯咖啡。
「你上次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談嗎?說吧!別婆婆媽媽。究竟是什麼事?」吳德言開門見山的問。
「是關於若梅的事!」「是關於若梅的事?」吳德言瞇著眼睛看著他。
「她有了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嗎?」士堯有點冒火。
「你是她的什麼人?」吳德言冷冷的問。
「朋友!我想,你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來,否則我寫信把全部的經過告訴你在新加坡的父親,聽說他是一個很守舊而有正義感的老人,是嗎?我想,你並不願意斷絕經濟來源和父子關係吧!」吳德言噴了一口煙,緊緊的望著他,接著卻嘿嘿的笑了起來:「你怎樣證明那孩子是我的呢?聽說你和若梅也很不錯的,誰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成績呢!」
在士堯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以前,他發現自己的拳頭已經落在吳德言的下頜上了。緊接著,他覺得自己的小腹上挨了一拳,他衝了過去,帶倒了桌子,一陣嘩啦啦的巨響,咖啡杯子碟子碎了一地,他和吳德言扭在一起,他感到無數的拳頭落在自己的頭上和肩上,他也奮力反擊著。音樂廳裡大亂了起來,客人們都紛紛的叫著走開,夥計們衝上來想拉架,但他們卻打得更凶。
忽然,士堯覺得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同時,吳德言也被人拉開了,他抬頭一看,看到三、四個警察站在那兒,冷冷的望著他們說:「跟我們到派出所去!」
他無言的低下頭去,默默的跟著警察走下樓梯。
一星期後,在學校的佈告欄裡,貼出了孟士堯在外打架生事,記大過兩個的通知。同時,士堯收到若梅和吳德言結婚的請帖,隨著請帖,一張小小的紙條飄了下來,士堯拾起了紙條,上面是若梅的筆跡,只有寥寥的幾個字,是一闋詞:
芳信無由覓綵鸞,人間天上見應難,瑤瑟暗縈珠淚滿,不堪彈!
枕上片雲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誰在暮煙殘照裡,倚闌干!
若梅結婚的那一天,天正下著細雨,士堯步行到結婚禮堂,徘徊在禮堂門口,等到聽到了結婚進行曲,他才站定在門口,望著若梅的父親攙著若梅走出來;她的頭上蒙著婚紗,使她的臉顯得模模糊糊,眼簾垂著,睫毛下有一圈暗淡的陰影,臉上木然的毫無表情……
士堯離開了禮堂。外面,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桎梏
她疲倦極了,疲倦得只要讓她躺下來,她就一定會睡著的。但,她知道,這不是睡覺的時間,她必須工作!是的,工作!她握著筆的手幾乎不穩了,稿紙上的字跡像從硯台裡爬出的蜘蛛所爬行出來的,那樣一絲絲,一條條,長的,短的,亂七八糟的,不論是誰都不會認出這些字的。可是,她還是要抄寫下去!鋼筆尖向紙上一點,然後突然歪向一邊,稿紙上又多了一條蜘蛛絲,她歎口氣,放下筆來,把頭僕在桌子上。「我睡五分鐘吧,我就睡五分鐘!」
她想著,頭靠在手腕上,疲倦幾乎立即征服了她,那鉛似的沉重的眼皮一闔下來就再也睜不開了。儘管還有幾千個「必須工作」的念頭在她胸中起伏,但她什麼都無法管了。她的意識已經朦朦朧朧,神志也恍恍惚惚了。就在這恍惚和朦朧的情況中,她看到她那剛學走路的兒子從床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床沿上,還不住的往前走,她緊張的大叫:
「別再走!停住!小葆!」
但,她叫不出聲音來,她疲倦得張不開嘴,疲倦得發不出聲音。於是,「轟隆」一聲,孩子從床上摔到地下,緊接著是尖銳的啼哭聲。她驚跳了起來,醒了!桌上一燈煢然,床前什麼都沒有,帳子垂得好好的。她安心的吐出一口氣,甩甩頭,想把那份睡意甩走。於是,她看到房門開了,門前正站著一個男人,趔趄著要進來又不進來。她恍然,那一聲響原來是門響。看清了來人,她的睡意全消了,她一唬的站起身,衝到門口去,啞著嗓子說:
「葆如,你居然還曉得回家!」
經她這樣一說,那男人索性走進來了。但是,始終低垂著頭,一語不發。她退後幾步,望著他,他頭髮零亂,面容憔悴,骯髒的襯衫一半拖在褲子外面,一半塞在褲子裡面,滿臉的鬍子碴,還有滿臉的沮喪。無力的垂在身邊的手,骨頭把皮撐得緊緊的。她張開嘴,一肚子的怨氣和憤怒急於發洩,可是,她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在怨氣和憤怒的後面,憐憫和心痛的感覺又滋生起來。她咬咬嘴唇,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打架負傷回來的孩子,又氣又痛,又想罵,又想憐。終於,她嚥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
「吃過飯沒有?」他搖搖頭。「幾頓沒有吃了?」心痛的感覺在擴大。
他不說話,仍然搖搖頭。
「我到廚房去看看,還有什麼可吃的沒有。」
她轉身向廚房走,但,那男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就勢在地上跪了下去,用手抱住了她的兩條腿,他的臉緊貼在她的腿上,沉重的啜泣了起來。
「美珩,我對不起你。」
她的心收緊,痛楚著。「別原諒他!」內心有個小聲音在說:「別心軟,每一次他都是這樣表演的,你原諒了他這一次,又要原諒他下一次了!」可是那男性的啜泣聲沉重的敲在她心上。他的眼淚濕透了她的旗袍下擺,熱熱的浸在她腿上。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抓住他的頭髮,那零亂、乾枯,而濃密的黑髮,顫抖著說:「你把薪水都輸光了?」
老天!希望還有一點剩餘,能清一清肉店的欠債。但,腿邊的頭微微的點了兩下,作了一個「是」的答覆,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又提著心問:
「還——欠了人沒有?」
「是的,欠了——」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大約三千多塊。」她一個站不穩,身子一矮,也跪了下去。她直視著葆如的臉,那張佈滿了慚愧,懊喪,和痛苦的臉,那發黃的眼睛和下陷的面頰,顫顫抖抖的說:
「葆……如,你,你要我怎麼辦呢?」
葆如垂下了眼簾。「美珩,」他吞吐著說:「你原諒我,這是最後一次,我向你發誓,以後我再也不賭!這次一定是真的,我是真正懊悔了,美珩,只要你原諒我!我不再賭了,如果我再賭,你帶孩子離開我!這一次,你原諒了我,我們再重新做起,慢慢還債,我發誓苦幹!」每次,都是同樣的一篇話,她苦澀的想。不行了,這次不能原諒了,她應該狠下心來離開他了,讓他自己去和那些還不清的賭債掙扎,她不能再管他。不能讓他把她和孩子拖垮!那累積而上的賭債是永不可能還清的!她吃力的站起身來,疲倦的走到桌子旁邊,看到那不成字跡的抄寫稿子,她覺得頭發暈,這還是經人介紹才找到的抄寫工作,計字收費,四塊錢一千字,三千多塊錢將是多少字!她仆倒在桌上,淚水把抄好的稿子糊成了一片。「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我不能再管他了。」她心中輾轉的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