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文 / 瓊瑤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淒苦,注視著茶杯裡的茶葉,她並不在「看」那茶葉,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談,批評現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後來,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是聖人還是壞蛋,現在,我總算有了結論,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聖人,也非壞蛋,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他確實痛苦,確實苦悶,因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於是,我成為他唯一的發洩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著點了點頭。詩堯熄滅了煙蒂,他只是貪婪而憐惜的看著小雙,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肚裡,揣進懷裡。「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已經完全失敗了。你們能夠想像嗎?我最初是崇拜他,後來是同情他,最後是憐憫他!一個女人,當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這婚姻就已經不能維持了。然後,發生了搶墜子的事件,當我死裡逃生,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說真話,我的心已經冰冰冷了。我已經決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諒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軟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話說服了我!」
奶奶睜大眼睛瞅著小雙。
「是嗎?」奶奶迷糊的問:「我說了什麼?」
「奶奶,你說: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選擇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而我,居然這麼快就認輸,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於是,我又原諒他了。」小雙吸口氣,深深的歎息了。
「明知道是鬼門關,卻不能不往裡跳!人類的悲劇,怎麼能到這種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像。詩卉,你瞭解我,但非萬不得已,我是不訴苦的,我是多麼要強要勝的!但是,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罵我罵孩子罵工作,罵一切的一切!他說他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因為每到發薪的日子,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裡排隊,等著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錢,在苦苦支持著!」
她抬眼望著我們,憂鬱,疲倦,平靜,而蒼白。
「今晚發生的事,不用我再來複述。事實上,從他要賣鋼琴,而我不肯的時候起,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念品!各種胡言亂語,並不是從今晚開始……其實,他心裡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當我生氣之後,他又會懺悔萬狀。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說真話,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轉頭望著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太自負,連我父親下葬,我都不肯當著人掉一滴眼淚,而今天,我不再要強,我不再自負,我承認,我對人類和人生都瞭解得太少,為了這個,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望著爸爸媽媽,終於說了出來:「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盧友文的辦法,是我和他離婚!」她停住了,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然後,爸爸深深的望著小雙,沉重的問:
「小雙,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
「我知道!」小雙凝視著爸爸。「離婚,是經過我仔細考慮過的,絕非一時衝動。我說過,不止為了救我,也為了教盧友文,我現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獲得成功,否則他永遠會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經看準了,我在他身邊,是三個人的毀滅,我離開他,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誰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放棄一個婚姻,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
「但是,」媽媽開口了:「他會同意離婚嗎?」
「他不會。」小雙肯定的說:「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說服他。他會認為我小題大作,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他會著急,他會懺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諒了他,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最後我仍然是死路一條!」
「我支持你,小雙!」李謙堅決的說:「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但是如何離婚呢?」「雨農應該可以解決!」詩堯這時才插嘴,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中國的法律,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就生效了。」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我心裡也在想,他倒把離婚手續都弄清楚了!詩堯對我們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熱烈的注視著小雙,他誠摯的說:「我想,我們全體都會支持你!」
小雙不語,仰著頭,她只是祈求的望著爸爸,那哀愁的眸子裡,重新漾起了淚光,爸爸歎口氣,終於對她點了點頭,說:「你既然深思熟慮過,我看,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好吧,小雙,我們支持你!」
於是,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哎!」了一聲,就整個人都癱瘓在沙發上。
第二十章
那天,當我們睡覺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於是,奶奶做了主,給我和詩晴都請了假,雨農一早要出庭,不便於請假,他仍然趕去法院,中午就趕回來了。李謙和詩堯,都是午後才需要去電視公司,倒還都睡了睡,至於,經過這樣一場風波,和一陣混亂以後,誰睡得著,誰睡不著,就無法細述了。小雙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鋪了,奶奶堅持幫她帶孩子,要她「務必」睡一睡。小雙很明顯是已經筋疲力盡,躺在那張她曾睡過一年的床上,她只說了一句:
「詩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馬,跑過沙漠,跑過峽谷,跑過崇山峻嶺,失過蹄,受過傷,現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裡來了。」畢竟和盧友文相處了兩年,我想。連說起話來也文謅謅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打趣她。幫她拉好棉被,我注視著她,她也注視著我,然後,我笑了,說:
「歡迎回來!」她搖搖頭,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終於嚥了回去,閉上眼睛,她是倦極了,只一會兒,她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我爬上上鋪,覺得事情還沒有完,還有許多事要安排,還有許多事要細細思想。但,我的頭才碰上枕頭,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飛得無影無蹤了,我睡得好香好沉,連夢都沒有做。我是被一陣喧鬧聲所驚醒的,睜眼一看,窗外的陽光又燦爛又刺目,對下鋪望望,小雙早已沒影子了。看看手錶,十二點半!呵!我可真會睡。慌忙爬下床來,側耳傾聽,外面在大聲說話的原來是盧友文,他總算福至心靈,知道到「娘家」來找太太了。我去浴室隨便的洗了一把臉,就一頭衝進了客廳,等我到了客廳,我才知道我是來得最晚的一個,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經聚全了,連小彬彬,都在奶奶懷裡咿呀唔呀的啃自己的小拳頭玩呢!小雙坐在沙發裡,正一臉的堅決、嚴肅,和木然。那小臉板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相反的,盧友文坐在她對面,卻是滿臉陪笑的、低聲下氣的說:
「……你想,小雙,人在生氣的時候,什麼話說不出來呢?你怎麼可以去和生氣的人認真?何況,你是瞭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瞭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這些日子身體又不好,脈搏動不動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脈搏,數了數:「瞧,現在又已經一百零五下了。我身體不好,情緒當然受影響。我寫不出東西,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營養不良,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好差勁好差勁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責,自責得通宵不能睡覺。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火氣難免就旺一點,火氣一旺,說的話就全離了譜了。反正,千言萬語,我錯了!你寬宏大量,就不要再計較吧!你瞧,小雙,當著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認錯,這個面子也夠大了吧!我這個丈夫,也算是夠低聲下氣了吧!小雙,你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一向最體貼最溫柔最善良!就算有時候你口齒鋒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無心的,你也用過最重最難堪的句子來說我,我還不是都能諒解嗎?那麼,你也諒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竅,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那麼多錯事來!現在,當著你的面前,我對詩堯、詩卉、雨農統統認個錯,好了吧?一天烏雲,也該散了,你也別再打找朱伯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