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在水一方

第32頁 文 / 瓊瑤

    「我有事嘛!」盧友文不耐煩的說,扯了扯小雙的衣服,對臥房努了努嘴,低聲說:「進去談,好不好?」

    看樣子是避諱我呢!我立即往玄關衝去,說:

    「我先走了,小雙,改天再來看你!」

    「別走!別走!千萬別走!」盧友文攔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去,小雙可以整夜坐在這兒淌眼淚。奇怪,以前的小雙不是頂堅強的嗎?什麼事都不肯掉眼淚的嗎?可是,我告訴你,詩卉,事實上我娶了一個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賈寶玉,對眼淚真是怕透了!小雙流起眼淚來呵,簡直可以淹大水!」

    我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雙,她極力忍耐著,但是,眼眶兒已經有點紅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門框上,望著他們發呆。盧友文又折回到小雙面前,說:

    「有事和你商量!」小雙挺了挺背脊。「有什麼事,你說吧!」她咬了咬嘴唇:「詩卉又不是外人!你還要避諱嗎?」「那麼,」盧友文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點錢。」

    小雙直直的望著他。「你是回來拿錢的!」她說:「如果你不缺錢用,你會不會回來這一趟呢?」「別雞蛋裡挑骨頭好不好?」盧友文皺起了眉頭:「我沒有時間耽誤,也不想吵架,你拿三千塊給我!」

    「三千塊!」小雙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以為我挖到金礦了?我從什麼地方變出三千塊錢給你?而且……你要三千塊錢幹什麼?」「不要管我要錢幹什麼,」盧友文惱怒的說:「你只要把錢給我就行了!」「我……我那裡有錢?」

    「少裝蒜了!」盧友文那兩道濃眉虹結到了一塊兒,臉色變得相當陰沉而難看。「詩卉在這兒,你難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嗎?」「我的底牌?」小雙愕然的張大了眼睛,臉色雪白,眼珠烏黑晶亮,她詫異的說:「我有什麼底牌?」

    「你弄得我不耐煩了!」盧友文大聲說:「別做出那副清白樣子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上星期詩堯才給你送過錢來!而且不是小數字!」我的心「怦」然一跳,詩堯,詩堯,你這個混蛋!你畢竟和她單獨見面了,而且還留下把柄給那個丈夫!我望向小雙,她卻並不像做了任何虛心事,她依然是那樣坦然,那樣無畏無懼,那樣一團正氣。迎視著盧友文的眼光,她說:

    「你怎麼知道的?」「我打電話問李謙的!他說你那兩支歌早就賣掉了!電視上也早就唱出來了。奇怪,居然有那種冤大頭的唱片公司,出錢買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歌!可見,嘿嘿……」他冷笑了一聲:「這之中大有問題!好吧,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你把錢給我就行了!」小雙的呼吸急促,聲音震顫:

    「你……你在暗示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暗示!」盧友文大叫:「我的意思只是說,你杜小雙了不起!你杜小雙是天才!你隨便塗幾句似通非通的歌詞,居然就能變成鈔票!你偉大!你不凡!你有本領!好了吧?現在,你可以把錢給我了吧!」

    小雙顫抖著,她拚命在壓抑自己,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盯著盧友文,眼光裡充滿了悲哀,充滿了憤怒,充滿了委屈。她的聲音,卻仍然極力維持著平靜:

    「友文,你做做好事。是的,我收了一萬塊錢,人家買我的歌曲,主要是電視公司肯唱,是的……這是詩堯的介紹和幫忙……但是,絕無任何不可告人的事……你別……別夾槍帶棒的亂罵。我寫歌詞,賣歌曲,這……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我說過這是可恥的事嗎?」盧友文大吼了一句,用手緊握著小雙的胳膊,小雙在他那強而有力的掌握下掙扎。盧友文喊著:「你到底給不給我錢,你說!你說!」

    「友文,友文!求求你,」小雙終於哀懇的喊了出來:「你讓我留下那筆錢來,等生產的時候用吧!」

    「生產!距離你生產還有兩個月呢!到那時候,我早就有一筆稿費了!」「友文,我不能期望於你的稿費呀!那太渺茫,太不可靠……」小雙脫口而出,接著,就大喊了一句:「噯喲,你弄痛了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前去,我一把抓住盧友文的手腕,搖撼著他,推著他,我叫著說:

    「你瘋了!盧友文!你會弄傷她!她肚子裡有孩子呢!你瘋了!你還不放手!』盧友文用力把小雙一推,鬆了手。小雙站立不住,差一點摔到地板上去,我慌忙抱住了她。她忍耐著,倔強的忍受著這一切,身子卻在我手臂裡劇烈的顫抖。盧友文仍然站在我們面前,高得像一座鐵塔,他的聲音撕裂般的狂叫著:

    「小雙!我警告你!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小雙顫巍巍的從我懷抱裡站起來,立刻顯出滿面的沮喪和懊悔,她膽怯的伸手去摸索盧友文的手,她急切的解釋:

    「對不起,友文,我沒有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生氣,是我錯,都是我錯!」

    我坐在地板上,深抽了一口涼氣。搞了半天,都是她錯哩!這人生,還有一點真理嗎?我想著,眼光仍然直直的望著他們。於是,我看到盧友文用力的甩開了小雙的手,就跑去一個人坐在籐椅裡,用兩隻手抱住頭,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樣子。小雙慌了、急了,也嚇壞了,她跑過去,用手撫摩著盧友文的滿頭亂髮,焦灼的、擔憂的、祈求的說:

    「友文!友文?你怎樣?你生氣了?」

    盧友文在手心中輾轉的搖著頭,他苦惱的、壓抑的、悲痛的說:「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但是,你瞧不起我!」

    小雙立即崩潰了,她用雙手抱緊了盧友文的頭,好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抱著她打架負傷的孩子似的。她急急的、賭咒發誓的說:「友文!我沒有!我沒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來,是不是?羅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我不該說那幾句話,我不該苛求你……我……我……我……」她說不下去了,她的喉嚨完全哽住了,已經在她眼眶裡掙扎了很久的眼淚,這時才奪眶而出。

    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用苦惱的、無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著小雙,然後,他把小雙的身子拉下來,用胳膊緊緊的擁抱著她,他說:「小雙!你為什麼這麼命苦!難道除了我盧友文,你就嫁不著更好的丈夫嗎?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你為什麼要選擇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又為什麼這樣不爭氣?為什麼?」

    他那樣痛心疾首,他那樣自怨自艾,使小雙頓時淚如泉湧。她用手捧著他的頭,睜大那帶淚的眸子望著他。她抱他、撫摩他、擁緊他,一面不住口的說:

    「我沒有命苦,我沒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然後,小雙掙脫了他,跑到臥房裡面去了。只一會兒,她又跑了出來,手裡握著一大迭鈔票,也不知道是多少,她把鈔票往他外衣口袋裡一塞,就強忍著眼淚,用手梳理著他亂蓬蓬的頭髮,低言細語的說:

    「你不是還有事嗎?就早些去吧!免得別人等你!」

    「我不去了。」盧友文說:「我要在家裡陪著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你去吧!友文!」小雙柔聲說,愛憐的,而又無可奈何的望著他。「你去吧!只是,盡早回來,好嗎?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會不安心的!」「可是……」盧友文瞅著她。「你不會寂寞嗎?」

    「有詩卉陪著我呢!」「那麼,」盧友文站起身來,猶疑的看看我。「詩卉,就拜託你陪陪小雙……」我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各種複雜的心情在我胸腔裡交戰,我迅速的說:「不來!盧友文!小雙是你的太太,你陪她……」

    小雙一把拉住了我,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

    「詩卉!」她軟軟的叫。「我沒有得罪你吧?」

    我洩了氣。對盧友文揮揮手,我說:

    「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麼重要事,只請你快去快回!」盧友文猶豫了大約一秒鐘,就重重的把額前的頭髮掠向腦後,下決心的掉轉了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那種悲壯之概,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門,很快的,我就聽到大門「砰」然一響,他走了。

    這兒,我和小雙面面相對,好半天,誰也沒說話。然後,小雙去廚房裡洗臉,我跟到廚房門口。她家的廚房是要走下台階的,我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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