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瓊瑤
「這件東西,你卻非收不可!」詩堯興高采烈的說,從沙發裡一躍而起,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他一衝就衝進了屋裡。小雙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了,她望著我,有點求救的意味,我只能對她揚揚眉毛,聳聳肩膀,我能拿我這個傻哥哥怎麼辦!奶奶和媽媽互望了一眼,媽媽就低頭去釘詩晴衣服上的亮片。室內有一點不自然,還有一些尷尬,就在這時,詩堯衝出來了,把一件東西往小雙手裡一塞,他神采飛揚的說:「你能不收嗎?」小雙低頭看著,臉色發白了,她用牙齒緊咬著嘴唇,淚水迅速的湧上來,在她眼眶裡打著轉兒。我愕然的伸長脖子看過去,原來是張唱片!我心裡真納悶得厲害,一張唱片有什麼了不起?值得一個興奮得臉發紅,一個激動得臉發白嗎?然後,小雙掉轉身子來,手裡緊握著那張唱片,我才看到封面,剎那間,我明白了。那張唱片的名字是:「在水一方」!
「我可以借用一下唱機嗎?」小雙含淚問,聲音裡帶著點哽塞,楚楚可憐的。「家裡沒唱機,回了家,就不能聽了!」
詩堯趕過去,立刻打開了唱機,小雙小心的、近乎虔誠的,抽出了那張唱片,他們兩個面對面的站在唱機前面,望著那唱片在唱盤上旋轉,兩人的神色都是嚴肅而動容的。室內安靜了一會兒,「在水一方」的歌聲就輕揚了起來,充滿在整個房間裡。全屋子的人靜悄悄的聽著,誰也沒有說話。一曲既終,詩堯又把唱針移回去,再放了一遍,第二遍唱完,詩堯又放了第三遍。等到第三遍唱完,小雙才長長的歎了口氣,伸手關掉了唱機。拿起唱片,她愛惜的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後一層層的把它套回封套裡。詩堯緊盯著她,說:
「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一件事嗎?」
「什麼?」小雙有點困惑。
「你說你要把你父親生前作的曲,譜上歌詞,拿給我到電視公司去唱的。你知道,『在水一方』這支歌,已經很紅了嗎?」
「是嗎?」小雙說:「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的不知道呢!」「有一天,街頭巷尾都會唱這一支歌。」詩堯說:「言歸正傳,你以前說的話還算數不算數?最近,電視公司和唱片業都面臨一個危機,沒有歌可唱!很多歌詞不雅的歌都禁掉了,所以,我們也急需好歌。你說,你整不整理?一來完成你父親的遺志,二來,你也可以有一筆小收入!怎樣?」
小雙注視著他,然後,她毅然的一點頭:
「我整理!現在有了鋼琴,我可以做了!只要有時間,我馬上就做!」「別只管說啊,」詩堯再追了一句:「我會釘著你,要你交卷的!」小雙笑了。我暗中扯了扯雨農的袖子,雨農就忽然間冒出一句話來:「盧友文最近怎樣?怎麼不跟你一起來玩?」
我哥哥臉上的陽光沒有了,眼裡的神采也沒有了,渾身的精力也消失了,滿懷的興致也不見了。他悄然的退回沙發裡,默默的坐了下來。小雙倒坦然的抬起頭來,望著雨農說:
「他忙嘛,總是那樣忙!」
「他那部『天才與瘋子』寫得怎麼樣了?」我嘴快的接口。
小雙望著我,微笑了一下。
「他還沒鬧清楚,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呢!」
「說真的,小雙啊,」奶奶插口了:「友文的稿子,都發表在報紙上呀!你知道,咱們家只訂一份聯合報,我每天倒也注意著,怎麼老沒看到友文的名字呀!」
「奶奶,你不知道,」雨農說:「寫小說的人都用筆名的!誰用真名字呢?」「筆名哦,」奶奶說:「那麼,友文的筆名叫什麼呀?他給聯合報寫稿嗎?」小雙的臉紅了,囁嚅著說:
「奶奶,他現在在寫一部長篇小說,長篇不是一年半載寫得完的!有時候,寫個十年、八年、一輩子也說不定呢!在長篇沒有完成之前,他又不能寫別的,會分散注意力。所以……所以……所以他目前,沒有在什麼報紙上寫稿子。」
「哦,」奶奶納悶的說:「那麼,報社給不給他薪水啊?」
「奶奶,你又糊塗了!」我慌忙接口:「作家還有拿薪水的嗎?作家只拿稿費,要稿子登出來才給錢呢!在稿子沒發表之前,是一毛錢也沒有的!」
「哦,」奶奶更加迷糊了。「那麼,寫上十年、八年,沒有薪水,豈不是餓死了?」「所以寫文章才不簡單呀!」我說:「這要有大魄力、大決心,肯吃苦的人才肯干呢!」
「那麼,」奶奶是「那麼」不完了。「他為什麼要寫文章呀?」奶奶不解的望著小雙:「不是很多工作可以做嗎?幹嘛要這樣苦呢?」「媽,這叫做人各有志。」媽媽對奶奶說:「以前科舉時代『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的人不是也很多嗎?盧友文現在就正在『十年窗下』的階段,總有一天,他會『一舉成名』的!」「哦,弄了半天,他要做官呀!」奶奶恍然大悟的說。
小雙「噗哧」一聲笑了,我們也忍不住笑了。奶奶望著我們大家笑,她就扶著個老花眼鏡,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嘴裡嘰哩咕嚕的說:「以為我不懂,其實我也懂的,他辛辛苦苦,不是想要那個『拿被兒』,還是『拿枕兒』的東西嗎?」
「拿被兒?」小雙瞪大了眼睛。
「諾貝爾呀!」我說,捧腹大笑了起來。
這一下,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不亦樂乎,奶奶也跟著我們笑,小雙也笑。可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小雙的笑容裡,多少有一點勉強和無可奈何的味道。不止勉強和無可奈何,她還有點兒辛酸,有點兒消沉,有點兒渾身不對勁兒。或者,她會誤以為我們在嘲弄盧友文吧,想到這兒,我就不由自主的收住笑了。
那晚,小雙回去以後,我衝進了詩堯的房裡。
「那架鋼琴是怎麼回事?你對我從實招來吧!」我說。
詩堯望著我,滿不在乎的、慢吞吞的說:
「你既然無法幫我達成任務,我就自己來!」
「好啊,原來這架鋼琴就是山葉那一架!」我說:「當然絕不可能是電視公司抽獎抽剩的了!你說吧,你在什麼地方弄來的錢?」詩堯悶聲不響。「你說呀!」我性急的嚷:「一架鋼琴又不是個小數字,你可別虧空公款!」「嚷什麼!」詩堯皺皺眉頭說:「我什麼時候虧空過公款,鋼琴是她結婚那陣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剛好過舊歷年,公司加發了年終獎金!」「哦,」我點點頭:「怪不得媽媽說,今年百業蕭條,連你的年終獎金都沒了!」詩堯一句話也不說,拿著筆,他又在紙上亂塗亂寫,我熬不住,又好奇的伸著脖子看了看,這次,他沒有塗數目字了,只反覆寫著幾句話: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他這位「佳人」啊,真的在水的遙遠的一方呢!我怔了。五月,詩晴和李謙結婚了,新房在仁愛路,一棟三十坪左右的公寓裡,三房兩廳,佈置得煥然一新。雖然不是富麗堂皇,卻也喜氣洋洋。結婚那天,小雙和盧友文倒都來了,小雙有些憔悴,盧友文卻依然漂亮瀟灑,處處引人注目,連來喝喜酒的一位名導演,都悄聲問詩堯:
「那個滿帥的男孩子是誰?問問他肯不肯演電影?」
「少碰釘子吧!」詩堯說:「人家是位作家呢!」
「作家又怎樣!」那導演神氣活現的說:「寫作是藝術,電影是綜合藝術,任何藝術家,都可以干電影!」
因為有這樣一件事,詩晴婚後,我們就常拿盧友文開玩笑。尤其雨農,他拍著盧友文的肩膀說:
「我瞧,盧友文呀,你趁早還是去演電影吧!你看,你寫了一年的小說,寫得兩袖清風、家徒四壁。而鄧光榮、秦祥林他們呢,接一部戲就十萬二十萬港幣!不要以為時代變了,我告訴你,百無一用的,仍然是書生呢!」
盧友文推開了雨農。「少開玩笑吧!」他說:「要我演電影,也行,除非是演我自己的小說!」「你自己的小說呢?」「還在寫呢!」這樣,盧友文仍然苦攻著他的小說,不管他到底寫了多少,不管他發表了多少,他那份鍥而不捨的精神,倒的確讓人敬佩呢!夏天,我畢了業,馬上就接受了銀行裡的聘請,去當了會計。畢業前那一段日子,我又忙著交論文,又忙著實習,又忙著考試,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去看小雙。畢業後又忙著就業,忙著熟悉我的新工作,也沒時間去看小雙。等我終於抽出時間去看小雙時,已經是九月中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