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瓊瑤
經過奶奶這樣一鬧,我們才都回過神來了,媽媽也趕了過去,幫她脫下大衣,詩晴搬了張小椅子在火爐邊,強迫她坐下來烤火,李謙忙著搬運她的箱子,我是跑前跑後,忙不迭的對她介紹:「這是奶奶,這是媽媽,這是姐姐詩晴,我是詩卉,這是我未來的姐夫李謙,這是我哥哥……」我一回頭,沒看到詩堯,我愣了愣,忍不住問:「詩堯呢?」
「他走了!」媽媽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別去管他,他累了,讓他先睡吧!」我哼了一聲「看妙賊的時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的說:「等到要見人的時候,就要犯毛病,難道………」
「詩卉!」媽媽打斷了我:「我看,讓小雙和你睡一間屋子吧,你房裡反正是上下鋪。」媽轉向小雙:「上下鋪睡得慣嗎?」
小雙點了點頭。「你十幾歲了?」奶奶問。
「十八。」這是小雙進房門後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噢!比詩卉還小兩歲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又搖頭,又咂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樣子還不到十六歲呢!」
小雙低垂著頭,凝視著爐火,默然不語。似乎對自己的胖瘦問題並不關心,事實上,我不覺得她對任何事情關心,她好像永遠是個旁觀者,而不是個局中人。
「我看,心佩,你安排小雙去休息吧,這些天來,也真夠她受了!」爸爸說:「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車,她才十幾歲,別熬出病來才好!」
於是,家裡又一陣忙碌,我、媽媽、奶奶、詩晴,忙成一團,給她鋪床,給她迭被,給她找枕頭床單,又幫她開箱子、掛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們忙得團團轉,她卻始終呆呆的坐在客廳裡,等我把一切佈置就緒,到客廳去找她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正揚著臉兒,專心的注視著我家客廳裡的那架鋼琴,好像那鋼琴是件很希奇的東西,是她一輩子沒見過的東西似的。「你家有鋼琴。」她簡短的說,這是她來我家說的第二句話。「是的,」我說,高興她肯開口,就迫不及待的要告訴她許多話了。「是我哥哥的,我家雖然沒有錢,但是,爸爸和媽媽總是想盡辦法培植我們的興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歎了口氣,及時嚥下了要說的話。「將來你就會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覺去!」
她沒有多問,也不再開口,只是順從的站起身來,跟我去浴室。我們的房子還是日式建築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紙門改成牆壁,浴室只有一間,而且很狹小,必須全家輪流用。她洗好澡,我帶她進了我的臥室,安排她在下鋪上睡好,一面笑著告訴她:「我本來和姐姐睡一間,分睡上下鋪,後來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邊妨礙談話,總是把我趕到屋子外面去。於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間臥室給姐姐,讓他們好談情說愛,你瞧,咱們家有多開明!」
小雙躺在床上,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望著我,彷彿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忽然覺得一陣掃興,她是個冷淡的小怪物,她不會成為朱家的一分子,她渾身沒有絲毫的熱氣!我搖搖頭,說了聲:「好了,你睡吧!」我溜出房間,走到客廳去,爸爸和媽媽正在裡面談話,我剛好聽到爸爸在說:「………這孩子也真奇怪,從她父親開吊、出殯、下葬,她自始至終就沒掉過一滴眼淚,我從沒看過如此倔強的女孩子!」「我擔心………」媽媽在說:「她是個硬心腸的孩子,你瞧,她對我們連稱呼都沒有喊一句!」
「得了!」奶奶嚷著說:「十七、八歲的孩子,沒爹沒娘的,夠可憐了,別對人家要求太高吧,她還小著呢!」
那夜,我們沒有再談什麼,爸爸太累了,詩堯犯了牛脾氣,躲在臥房不出來,李謙走了之後,詩晴也睡了。我還在奶奶房裡賴了半晌,才回臥室來睡覺。我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看到小雙已經闔著眼睛睡著了。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在枕頭上,顯得那張臉特別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來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們家,父母兄妹,祖母孫兒,一團和氣。竟從不知世上也有像小雙這樣的女孩子。一時之間,對她的「冷淡」也忘記了,我悄悄的走過去,把棉被輕輕的拉上來,蓋好她露在被外的肩頭,我的手無意的觸到她的面頰,好冷!我爬上上鋪,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來,再輕悄的蓋在她的棉被上,然後我爬上床去,鑽進被窩睡了。
夜半,我忽然驚醒了過來,感到床架子在輕微的顫動,恍惚中,我以為在地震,接著,我就聽到一陣隱忍的、顫慄的、遏抑的啜泣聲。頓時間,我醒了!我聽到小雙那阻滯的抽噎,她顯然在盡全力克制自己,以至於床架都震動起來。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來,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慮的就鑽進了小雙的棉被,把她緊擁在我的胸前,我熱烈的說:
「小雙,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盡情的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緊了我,把頭緊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來。她的熱淚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帶淚的聲音在我胸前哽塞的響著:「你………你們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我無法回答,只是更緊的摟著她,因為我眼裡也湧上了淚水。呵,杜小雙!我那時就知道,她是多麼熱情,多麼倔強,又多麼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卻不知道,在她未來的道路上,命運還安排了些什麼!
第二章
那夜,我們就這樣擠在一張小床上,彼此擁抱著。我記得我一直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勸慰。在家裡,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寵我,自然而然養成一副愛撒嬌撒賴的習慣。而這夜,第一次我發現我成了「姐姐」,有個如此柔弱,如此孤獨,如此貧乏的小女孩在依賴我,在等著我憐惜和寵愛,我就來不及的想發揮我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女性的本能了。小雙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漸由激動轉為平靜,由悲痛的抽噎轉為低沉的飲泣,然後,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頭緊緊的依偎著我,闔著眼瞼,就這樣睡著了,睫毛上還閃著淚光。我不敢移動,怕驚醒了她,於是,我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我這一覺睡得好沉,當我醒來的時候,窗簾早已被曉色染得透明,屋簷下的雨聲淅瀝和著客廳裡的琴聲叮咚。我懷裡的小雙已經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卻蓋得十分嚴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邊的椅子上,整齊的摺迭著我昨夜胡亂拋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陣奇異的感覺穿透我的神經,還說要「照顧」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顧」了。穿衣起床,我才發現我屋裡已略有變動,書桌上整齊清爽,一塵不染,書架上那些零亂的書已碼好了,連上鋪的棉被,都已鋪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識的聳了聳肩膀,這下好了,有了小雙,奶奶不會再罵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窩了。我四面環視,小雙不在屋裡。推開房門,我走了出去,客廳裡,詩堯正在彈著他常練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我往客廳走去,想提醒詩堯去電視公司上班時幫我帶幾張現場節目的入場券,隔壁張媽媽和我提了幾十次了。可是,我的腳才跨進客廳,就忙不迭的收了回來,客廳裡,一幅奇異的景象震動了我,我隱在門邊,呆呆的望著屋裡,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聲在響著,但是,坐在鋼琴前面的,不是詩堯,而是小雙,她的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動,帶出了一連串流動的音符。在鋼琴旁邊的一張椅子裡,詩堯坐在那兒,正目不轉睛的看著小雙。小雙穿著一件黑色套頭毛衣,黑色長褲,披著一頭整齊的長髮,只在鬢邊插了一朵毛線鉤的小白花。隨著她手指的蠕動,她的頭和肩也微微晃動著,於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鬢邊輕顫。昨夜,在燈光下,或者我並沒有完全領略小雙的氣質,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張乾乾淨淨、白白細細的臉龐,真像前年戴伯伯從英國帶來的細磁塑像。太細緻了,太雅潔了,你會懷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纖細修長的手指,那樣不假思索的掠過琴鍵,彷彿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個窮孩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竟會彈一手好鋼琴,看樣子,我對我這位新朋友——杜小雙,還沒有開始瞭解呢!
一曲既終,小雙住了手,抬起眼睛來,徵詢的望著詩堯。詩堯,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這時,正用一種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雙,好半晌,他才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