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瓊瑤
殷超凡看著父親。「爸,」他深沉的說:「不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芷筠,當我把她帶來的時候,我不希望我們的家庭給她任何的壓迫感!她纖細而敏銳,是很容易受傷的!」
殷文淵更加驚愕了。「超凡,你不是在警告我,需要對她低聲下氣吧!」
「當然不是!我只是說,我們家的人都有先天性的優越感,和後天所造成的驕傲與自負,這非常容易使人誤解為勢利心重……」「我知道了!」殷文淵沉吟的。「她是個窮苦的女孩,一個自食其力的女孩子!你怕我們家的財富會燒痛她嗎?還是燒傷她?」「曾經燒痛過她,也曾經燒傷過她!」殷超凡嚴肅的說:「我不願再發生第二次!」殷文淵緊盯著兒子。「她在什麼地方做事?」
「本來在嘉新的友倫公司!現在,預備辭職不做了!」
「為結婚而辭職嗎?」「是我的意思!」殷超凡很快的說:「我希望她不要工作,也不認為她有工作的必要!」
殷文淵點點頭,不再多問什麼。於是,殷超凡迅速的吃掉了他那碗酒釀雞蛋,就跳起身來,拿了夾克,向大門外走去,一面說:「爸,別忘了,我五點半鍾帶她來!」
「去吧,我會等著見她的!」
雅佩也跳起來,往外走。殷文淵喊了一聲:
「雅佩,你等一下再走!」
雅佩站住了,回過頭來。
「爸,我知道你留下我來幹什麼,你想多知道一些芷筠的事。我不準備影響你們對她的觀感,所以,你們還是晚上自己看吧!」說完,她笑嘻嘻的挑了挑眉毛,就一轉身跑走了。
殷文淵目送一對兒女都走了。傾聽著老劉開鐵門,和汽車駛出去的聲音,他一直靠在那兒,沉吟不語。殷太太望了他一眼,又興奮,又擔憂,又激動的說:
「你瞧,文淵!現在的孩子,我們真是不容易接近他們!忽然間,他說要結婚了。那個兒媳婦,是我們連見都沒見過的!難道,他不能在一認識她的時候,就帶來給我們看看嗎?你聽他那口氣,那姓董的孩子對他好像比生命還重要呢!」
「我想,」殷文淵站起身來,走進客廳裡,在沙發中坐了下來,深思的望著沙發邊的一架落地電話機。「那女孩必然是個不平凡的角色!」他拿起聽筒,撥電話。
「給誰打電話?」殷文淵不回答。一會兒,殷太太就隱約的聽到他在電話裡,不知對誰吩咐著:「……你馬上去查清楚,名字叫董芷筠,住址不知道……嘉新大樓的友倫公司,什麼公司?也不知道……是的,今天下午五點鐘以前,我希望有最詳細的資料!各方面的,家世、人品、操守……全要!」殷太太歎了口氣,唉!為什麼他不選范書婷呢?那女孩又漂亮又爽氣,家庭來歷,都清清楚楚……不過,或者,這董芷筠會比書婷好一百倍,一千倍呢!兒子看中的人嘛,決不會差的!她不知不覺的就興奮了起來。喜事!是的,看樣子,家裡是真的要辦喜事了!
殷超凡整天在辦公廳裡,都魂不守舍。現在的局面,倒像是唱平劇以前的架勢,鑼鼓都預備好了,就等正主兒登場!對於晚上這一次見面,他實在沒有很大的把握,父母一向不是專制、守舊、或不講理、不開明的人物,但是,父母對他這個兒子有點愛之深,而期之切,只怕對別人就過份挑剔了。所有父母都犯一個通病,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比別人的強,於是,無論誰配自己的孩子,都算是高攀了。他記得,三個姐姐的婚事,父親沒一個滿意的,總是要說一句:
「算他們家運氣好!」為什麼是「他們」家運氣好呢?為什麼不是「我們」家運氣好呢?人,是不是都會在潛意識中抬高自己,而貶低別人呢?
一天都精神恍惚,一天都心情不定,中午,和芷筠通了一個電話,告訴她「一切都安排好了」。芷筠的聲音怯怯的、柔柔的、可憐兮兮的,到最後還在說:
「我可不可以不去?」然後又是各種理由:
「竹偉會等我的!我不能回家太晚!」
「幫個忙,芷筠!」他對著電話叫:「現在要撤退,是已經太晚了!我告訴你,你放心好嗎?有我在,你怕什麼?我給你打包票,我父母不會吃掉你!」
芷筠輕輕的歎息著,軟軟的說了句:
「好吧!反正我是逃不掉了。」
時間緩慢的消逝,兩點,三點,四點……殷超凡如坐針氈,辦公!他還有什麼心情辦公!讓那些水泥滾蛋吧,讓那些數字滾蛋吧!讓五點鐘趕快來臨,讓父母喜歡芷筠!他心裡七上八下,就是定不下心來。四點多鐘,電話鈴響了,他心不在焉的拿起聽筒,對面居然是芷筠的聲音!帶著哭音,她在電話裡急促、焦灼、而慌亂的喊著:
「超凡!你快來!我在第×分局,他們把竹偉抓走了!你趕快來!」「什麼?」他大叫:「第幾分局?怎麼回事?」
「是隔壁張家!」芷筠哭著。「他們說竹偉是瘋子,告他傷害罪,他現在被扣在第×分局!你趕快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別急,芷筠!我馬上來!」
拋下了電話,他立即衝出台茂大樓。開了車子,他風馳電掣的到了第×分局,芷筠正在門口等著,滿臉的淒惶,滿眼睛的淚水,一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樣,慌忙跑過來,緊緊的抓住他的手。「你怎麼知道他被抓的?」殷超凡問。
「霍立峰打電話告訴我的。」
「他是英雄,他怎麼不救他呢?」
芷筠哀求的看了他一眼。
「這是什麼時候,你還要說這些,」她哽咽著。「你明知道霍立峰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警察!」
「麻煩就是他惹出來的!」殷超凡說,看到芷筠那一臉的惶急和焦灼,他不忍心再多加責備,緊握了芷筠一下,他說:「好了,別急,看看我們能不能把他保出來!」
走進警察局,說明來意,那警員倒相當的和顏悅色,一直聽殷超凡的解釋,又看了殷超凡的名片,台茂公司副理!找出卷宗,他左看右看,和其他的警員研究著案情,發現張家並沒有附上任何公立醫院的驗傷單,再加上殷超凡諸多解釋,最後,終於准許交保,只是:
「你們必須負責,他不會再闖禍!」
「我負責,負全責!」芷筠急急的說。
「只怕你負不了全責吧!」警員望著她。
「我明天起就不工作,我守著他!」芷筠說。
於是,竹偉被從看守所裡帶出來了,他顯然在被抓的時候吃了些虧,他臉上有著青紫色的傷痕,神情萎縮而恐懼。一眼看到芷筠,他撲奔過來,緊緊的抓著她,嘴角抽搐著,眼睛裡淚光閃閃,他委屈的說:
「姐,他們把我關在籠子裡!我又不是猴子,他們把我關在籠子裡!」芷筠握緊了他的手,只覺得心如刀絞。竹偉一生沒有看過監牢,所有有欄杆的小房間,在他意識中都是「籠子」,因為他去過動物園,而且印象深刻。
殷超凡辦了一切具保的手續,把竹偉帶出警察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這一次,竹偉的委屈大了,他自始至終沒鬧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進了籠子?所以,他不停口的在那兒說著:「我不是猴子,他們為什麼把我放在籠子裡?我不是猴子!姐,我不是猴子,他們為什麼關我?」
「因為你打了架!因為你打了張志高!只要打人,你就要被關在籠子裡!」芷筠說。
「張志高是壞人嗎!」竹偉說:「壞人也不能打的嗎?霍大哥說可以打壞人的!」「你那個霍大哥的話根本就不能聽!」殷超凡沒好氣的說:「壞人有警察來管,有警察來抓,用不著你來打架的!」
竹偉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警察抓我,警察沒有抓張志高!」他搖頭晃腦的,悲哀的說:「姐,我是壞人嗎?姐,我不是壞人!我沒有做壞事!」
芷筠憂傷的望著竹偉,她深深的歎氣了。
「竹偉,你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的!你是好人,你一直是好人,是——警察抓錯了。」
「姐,」竹偉低低的說:「我不喜歡籠子!」
「你再也不會被關到籠子裡去了。你放心,竹偉,再也不會了!」
竹偉立即高興了起來,他悄悄的看著芷筠。
「姐,我餓了!」殷超凡直跳了起來,抓住芷筠說:
「糟糕!五點半該到我家去的,現在幾點了?」
芷筠臉色陰鬱而蒼白,她看看手錶。
「八點半了!」「我要打個電話回去解釋一下!」殷超凡走向路邊的電話亭。「只好改到明天了,怎樣?」
芷筠點點頭,心裡卻在模糊的想著,怎麼這樣巧啊!命運裡,好像總有什麼無法控制的壞運氣在追隨著她,阻撓著她的一切。是不是,幸福和她是無緣的?會不會,殷超凡和她也是無緣的?她心裡,有一塊隱隱約約的烏雲,在慢慢的,慢慢的籠罩了過來。她知道,自己一生最逃不開的,就是那無法控制的「命運」!殷超凡打完了電話,走出電話亭,他的臉色有些沉重,眼底裡飄蕩著一絲模糊的不安。芷筠審視著他,小心翼翼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