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瓊瑤
志遠回過神來,一把拉住憶華。「別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臥室拿了大衣,一面走出來,一面還在思索。「奇怪,他這幾天神神秘秘的,又總是心不在焉,我還以為他和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憶華拿起那疊畫稿最上面的一張,遞給志遠說:「和這位小姐在一起!」
志遠接過那張畫稿,狐疑的看過去。那是一張炭筆的速寫,畫面上,是個短髮的少女,穿著件毛絨絨的外套,臉上帶著個又俏皮又活潑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輛馬車的駕駛座上,手裡揮舞著一條馬鞭。那神態瀟灑極了,漂亮極了。雖然是張速寫,卻畫得細緻而傳神,那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顧盼神飛。志遠緊握著那張畫稿,看呆了。半晌才說:
「你別多心,這大概是學校雇的模特兒!」
「我才不多心呢!」憶華搖搖頭。「我幹嗎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兒不會坐在馬車上,而且,在羅馬,要找東方女孩當模特兒,恐怕不那麼容易吧!」她拉住志遠的胳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獅子頭呢?」
志遠怔怔的發著呆,終於機械化的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裡還一面唸唸有辭的嘰咕著:
「奇怪!這事還真有點奇怪!」
同一時間,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維尼多街的路邊咖啡座上,啜著咖啡,吃著熱狗和意大利餅,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卻仍然神采飛揚。她那密密的長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揚起,眼珠機靈的轉動著,悄然的從睫毛後面窺探他。她手上拿著個小銀匙,不住在咖啡杯中亂攪。由於天氣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小荔子,」志翔輕歎了一聲。「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嗎?可不可能再延幾天?」丹荔揚起睫毛,眼光閃閃的望著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幾天嗎?」
志翔再歎了口氣,仰靠在椅子上,雙手捧著咖啡杯,用它來取得一些暖意。他嘴裡吹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煙稀少的街頭,望了望路邊的老樹,心裡模糊的想著志遠;志遠的憔悴,志遠的期望,志遠的工作……他做得那麼苦,辛勤工作的錢,並不是用來給弟弟揮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經冷了。他忽然領悟了一件事情,窮學生,是連交女朋友都沒有資格的!尤其是像丹荔這種出身豪富,從不知人間憂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的說。
丹荔盯著他。「你知道嗎?小翔子?你這人真彆扭透頂!」
「怎麼?」「我和你玩了一個星期,你一下子開心得像個孩子,一下子又憂愁得像個老人!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矛盾而善變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現在你見到了!」「見到了!是見到了!」丹荔用小銀匙敲著咖啡杯。「而且,你還很驕傲,很自以為了不起!」
「我是嗎?」他憂愁的問。
「你是的!」她大聲說。「你對我很小心……」「小心?」「小心的保持距離!」丹荔坦率的叫。「你生怕我會俘虜你!」她瞇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語氣裡帶點挑釁的意味。「其實,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復了她一貫的調皮。「我並不想俘虜你!」
他凝視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語。
「讓我坦白告訴你,」她繼續說:「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國人、外國人都有,他們甘願為我做牛做馬,我對交朋友,是相當隨便的!我從不對男孩子認真,這也是我父母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們知道我沒有長性,知道我很灑脫,也知道我有些兒玩世不恭。所以,小翔子,」她揚著眉毛,好心好意的說:「你還是不要留我,我們萍水相逢,玩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後天我可能就不再記得你了,你懂嗎?」志翔深深的望著她,仍然沉默著。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還有什麼話好說?你已經警告了我,我也虛心領教了。你明天就回去,後天就把我忘記……」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決心的站起來。「很好,這樣最好!」他把錢放在桌上。「我該去上課了,再見,丹荔!」
「慢著!」丹荔直跳了起來。「你還要去上課嗎?今天是我留在羅馬的最後一天,你都不願意陪陪我嗎?」
「你知道我把上課看得多嚴重!」
「比我嚴重?」她生氣的問。
志翔沉思了片刻。許許多多橫梗在他面前的問題,在這一瞬間都浮出來了。「你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個女孩子,我們有一個不壞的羅馬假期,明天你走了,後天我也把你忘了……」他說,抬起頭來,故作輕鬆的盯著她。「小荔子,你用『嚴重』兩個字,是不是太『嚴重』了?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是不是?」
丹荔緊緊的盯著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裡面燃燒著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的跺了一下腳,把圍巾重重的摔向腦後,大聲說:「去上你的鬼課去!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傻瓜蛋!我走了!這輩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對寒風瑟瑟的街頭衝去。志翔呆站在那兒,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轉彎之處。他長歎了一聲,抱著書本,他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內心深處,有一根纖維在那兒抽動著,抽得他隱隱作痛。為什麼要說這些話?為什麼?小荔子!他心裡喃喃的低喚著:我們像兩隻各有保護色的昆蟲,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真顏色示以對方!噢,小荔子!如果不是在異國,如果自己不是身負重任,如果那羅馬及家園的石柱不壓在自己的肩上,也不壓在志遠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如果」,我不會放掉你!坐在教室中,志翔再也聽不見教授在說些什麼,他眼前浮動的,只是丹荔的那張臉,丹荔的談笑風生,丹荔的神采飛揚,丹荔的笑語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來,和丹荔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館中的相遇,布希絲公園中的馳騁,廢墟裡的流連,競技場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遠有那麼多的花樣,她可以爬到廢墟裡那著名的廟殿石柱上去坐著,也可以在那廣大的半圓形競技場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記,她站在那競技場的弧形拱門下,大聲的唱:「藍藍的天,白白的雲,
藍天白雲好時光……」
她的歌聲在競技場中迴響,她唱,她歌,她笑。笑開了天,笑開了地,笑活了半傾圮的競技場。
這一切都過去了?這一切只是一段羅馬奇遇?只是一陣旋風?只是一個小小的、易醒的夢?志翔歎了口氣,是的,她會很快的忘記他,他相信這一點,她生來就是那種瀟灑的性格,她決不會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況——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麼。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抓住這一切,它會從他指縫中溜掉嗎?他凝視著教授,眼裡看到的不是教授,而是志遠;扛著大石柱,佝僂著背脊,蹣跚著在後台行走的志遠。前台,有歌聲,有掌聲;後台,有佈景,有石柱,有佝僂著背脊的哥哥!他甩甩頭,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了笑語和歌聲,也甩掉了歡樂與渴求。甩不掉的,卻是心裡那份深刻的悲哀與椎心的痛楚。
第十章
耶誕節過後不久,春天就來了。
這晚,志遠提前下了班,回到家裡。
必須要和志翔談一談,必須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必須要瞭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他最近有點奇怪,有點神秘,有點消沉。萬一他迷上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很可能自己所有的安排皆成泡影!在歐洲,多的是聲色場所,要墮落,比什麼都容易!當然,志翔不至於那樣糊塗,但,兄弟兩個,未免有太久時間,沒有好好的談一談了。
回到危樓前面,看到窗口的燈光,他就知道志翔已經回來了,看看手錶,才晚上九點鐘,那麼,他並沒有流連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裡已經湧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緒,隨著這安慰的情緒同時並存的,還有一種自責的情緒!你怎麼可以這樣去懷疑志翔!你甚至想到「墮落」兩個字!你這樣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個優秀的、奮發的年輕人!那個「自己的影子」!三步兩步的跳上樓,打開房門,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專心一致的、忙碌的在雕塑著一個少女頭像!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驚愕的看著志遠,懷疑的、不安的問:「怎麼了?哥?你提前回家嗎?沒有不舒服嗎?昨天夜裡,我聽到你有些咳嗽。」「哦,沒有的事,我好得很!」志遠心中一高興,臉上就自然而然的湧上了一個愉快而欣慰的笑容。「我心血來潮,想偷幾小時懶,就提前下班了。」他望著桌上的頭像。「我看你近來對於雕塑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