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瓊瑤
「你不看風景,瞪著我幹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風景好看!」「貧嘴!」她笑罵著。「真的!」「那我們來日月潭幹嘛?何不在家裡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夠了!」「可是……」他用手抓抓頭,一股傻樣子。「那不行哪!」
「怎麼不行呢?」「你是比風景好看,可是……可是,風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夠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斂了。滿足的輕歎了一聲,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知道嗎?宛露?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這麼開朗,你應該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麼可愛!」
她怔了怔,依稀彷彿,記憶裡有個聲音對她說過:
「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
同一個聲音也說過:「你真愛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憂鬱,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她轉過頭去,避免面對友嵐,低下頭來,她用手去撥弄那湖水。忽然間,她楞了,呆呆的看著那湖水,她動也不動。「怎麼了?」友嵐不解的問。「湖水裡有什麼?」他也伸頭看著。「有魚嗎?有水草嗎?」
不是魚,不是水草,湖裡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她的心臟收緊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嵐詫異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麼?水裡沒有東西呀!」宛露回過神來。「是的,水裡沒有東西!」她用手一撥,那些雲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裡為什麼沒有東西!」
友嵐失笑了。「誰也不能知道,你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說。
她暗暗一驚,悄眼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她的臉上,已不由自主的發起燒來。
一個下午,他們環湖游了一周。去了光華島,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幾百級石階。游完了「月」潭,也沒有放棄「日」潭。友嵐不能免俗,也帶著一架照相機,到處給她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塊草地的岸邊上,她忽然想上岸走走,他們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經開發的,草深及膝。她不停的往裡深入,友嵐叫著說:
「別走遠了,當心草裡有蛇!」
她笑笑,任性的往裡面走,然後,他們看到兩棟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兩隻水牛,正在自顧自的吃草,一個山地孩子,曬得像個小黑炭一樣,騎在一隻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樹葉,捲起來當笛子吹。看到他們,那山地孩子睜大了眼睛,好奇的張望著。
「哎!」宛露感歎了一聲。「我真想永遠住在這兒,蓋兩間小茅屋,養兩隻牛……」「生個孩子!」友嵐接口。
她瞪了他一眼,接著說:
「在這兒,生活多單純,多平靜,永遠與世無爭,也永遠沒有煩惱,不必擔心害怕,也沒有自卑自尊……」
「宛露!」他柔聲說:「難道回到台北,你就會擔心害怕,就會面臨自卑與自尊的問題嗎?」
她怔了怔,那個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那個倔強的、自負的、狂暴的、熱烈如火的孟樵!他會饒了她嗎?他會放了她嗎?他會甘心認命,不再糾纏她嗎?她咬著嘴唇,默然不語。他走過來,溫柔的摟住了她的腰。
「我告訴你,」他低語。「你再也不要害怕,再也不要自卑,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快樂和我的幸福!我最大的一項財富!宛露,我會保護我的財富,再也沒有人能把你從我懷中搶走……」她忽然打了個寒戰,為了掩飾這個突發的顫慄,她故作輕快的從他手臂中躍開,叫著說:
「友嵐,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張照片!」
「好呀,」友嵐興致高昂的舉起照相機來,對準鏡頭。「這張照片一定可以參加攝影展,標題叫做『大笨牛與野丫頭』!喂,靠近一點,你離那隻牛那麼遠,怎麼可能照進去呢?再靠近一點,還要靠近一點……」
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友嵐不住口的叫她靠近,她更靠近了一些。那隻牛開始打鼻子裡呼呼喘氣,兩隻眼睛瞪著宛露,宛露心中有些發毛了,她叫著說:
「喂!你快照呀!這隻牛好像有點牛脾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隻牛忽然一聲長鳴,就對著宛露直衝而來,活像鬥牛場中的鬥牛。宛露「哇呀」的大叫了一聲,拔腿就跑。那山地孩子開始哈哈大笑了。宛露跌跌衝衝的跑到友嵐身邊,那隻牛早已站住了,她還是跑,腳下有根籐絆了一下,她站立不穩,就直摔了下去。友嵐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她正好摔進他的懷中,躺在他的臂彎裡。
友嵐低頭看著她那瞪得圓圓的眼睛,和她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他看了好半晌,然後,他俯下頭去,緊緊的吻住了她。
她掙扎開去,臉紅了。
「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見啊?」
「又怎樣呢?」他問:「他也會長大,有一天,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他把她用力拉進懷裡。
「別從我懷裡逃開!」他低柔的說。「永遠不要!」
她揚起睫毛,凝視著他那充滿了智慧、瞭解,與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楞住了。晚上,他們並躺在床上,拉開了窗簾,他們望著穹蒼裡的星光,和那一彎月亮。很久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友嵐靜靜的問:「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在想,」她坦白的說:「你白天說的話。」
「我白天說了很多話,是那一句呢?」
「別從你懷裡逃開!」她定了定。「你以為,我還會從你懷裡逃開嗎?」「你會嗎?」他反問。她轉頭看著他,忽然間,有兩點淚光在她眼裡閃爍。
「嫁你的時候,我就在心中發誓,我要做你最忠實的、最長久的、最溫柔的妻子。像我媽對我爸爸,像你媽對你爸爸。」
他翻過身來,一把抱住了她。
「對不起,」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我為白天那句話道歉。你知道,有時我也會很笨,像今天那隻牛,你明明好意去親近它,它卻豎起角來想撞你。我就是那只笨牛。」
她含笑撫摸他的下巴。
「不,你不是笨牛。」她輕聲說。「你聰明而多情,我從小就認識你,現在才知道,你是多麼精明的。」她把頭鑽進他的懷抱中。「瞧,我在你懷裡,我並不想逃開!」
他溫存的抱緊了她。在日月潭住了四天,他們都有些厭了,附近的名山古剎,荒村野地,以及別人不去的山崗小徑,他們都跑遍了。於是,他們計劃開車繼續南下,去橫貫公路或墾丁,就在研討的時候,卻來了一對意外之客,帶給了他們一陣瘋狂的喜悅,那是兆培和玢玢!「嗨!我們也來湊熱鬧了!」兆培叫著說:「希望不惹新郎新娘的討厭!」「太好了!」宛露拉著玢玢,高興的笑著。「我們已經開始發悶了!旅行就要人多才有意思,我看,」她口無遮攔的:「你們也提前度蜜月吧!反正再過兩個月也結婚了!早度蜜月晚度蜜月還不是一樣!」「宛露!少開玩笑!」玢玢的臉漲得緋紅了。
兆培看看宛露,再看看友嵐。
「喂,友嵐!」他說:「你很有一套,我這個刁鑽古怪的妹妹啊,好像又恢復她的本來面貌了!」
「走!」友嵐興高采烈的拍著兆培的肩膀:「我請你們吃中飯去!」「要喝酒!」兆培說。「就喝酒,隨你喝多少!」
「不行,」玢玢插嘴了。「我們是來玩的,不是來喝酒的!」
「嫂嫂有意見,友嵐,你省點錢吧!」宛露說。
「才嫁過去,已經幫夫家打算盤了!」兆培說。
玢玢又紅了臉,友嵐卻得意的笑著。
飯後,他們一起去逛了附近一家孔雀園,那兒養了許許多多的孔雀,五顏六色,那光亮的羽毛,迎著陽光閃爍,那絢麗的色彩,長在一隻鳥的身上,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在他們參觀孔雀的時候,兆培才抓住機會,把宛露拉到一邊,低低的說:「我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孟樵已經出國了。」
「哦?」宛露一震,詢問的看著兆培。
「是報社派他出去的,我想,這一去總要個一年半載,等他回來,世事早變了,他在外面跑一趟,心情也會改變。時間和空間是治療傷口最好的東西,他即使有過傷口,到時也會治癒了,何況,很可能根本沒傷口!」
宛露呆呆的發起怔來,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剛好有一片雲飄過,很高,很遠。她模糊的記起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雲是虛無縹緲的,你無法去抓住一片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