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瓊瑤
他望著她。「宛露,」他輕輕的,柔柔的,充滿感情的說:「你太善良了!你像個天使。我告訴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爾,你就去看看她吧!這樣對她而言,已經是太幸運了!」
宛露不再說話,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臉上原有的那種淒惻與迷惘,已慢慢的消失了。當晚餐過後,她啜著咖啡,眼睛裡已經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視著他的眼光,是相當溫柔的,相當細膩的,而且,幾乎是充滿了感激與溫情的。
他們一直坐到餐廳打烊,才站起身來離去。上了車,他直駛往她的家裡,車子到了門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誠摯的問:「嫁我嗎?宛露?」她閃動著睫毛,心裡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嵐,」她低語。「你要給我時間考慮。」
「好的,」他點點頭。「別考慮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鐘的等待,對我是一萬個折磨。」他把頭俯向她,睫毛幾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幾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嗎?宛露?」他低問:「我不想再挨你一個耳光。」
她心裡掠過了一陣矛盾的掙扎,然後,她閃電般的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就慌張的打開了車門,飛快的跳下了車子。倉促的說:「不用送我進去了,你走吧!」
友嵐歎了口氣,搖搖頭,他發動了車子。
宛露目送他的車子走遠了,才轉過身來,預備按門鈴。可是,忽然間,她呆了!在門邊的一根電桿木上,有個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兒,雙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陰鷙,如此狂熱,如此兇猛,如此閃亮……使她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
「你好,宛露!」他陰沉沉的說:「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時!以致沒有錯過你和那傢伙的親熱鏡頭!」
「孟樵!」她喃喃的叫,頭暈而目眩。「你饒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饒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進了懷裡,他的眼光兇猛而狂暴,他的聲音裡帶著暴風雨的氣息。「你是一片雲,是嗎?你可以飄向任何一個人的懷裡,是嗎?」他咬牙切齒。「我真恨你,我真氣你,我真想永遠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軟化了,他的聲音驟然充滿了悲哀、熱情,與絕望。「我竟然不能不愛你!」
他的嘴唇猝然壓住了她的,帶著狂暴的熱烈的需求,輾轉的從她唇上輾過。他的身子緊緊的摟著她,那強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兩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頭來,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淒然的說:「何苦讓我受這麼多罪?這麼多痛苦?宛露!我們明明相愛,為什麼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摟得更緊。「你知道嗎?你的每個細胞,每根纖維,都在告訴我一件事,你愛我!」宛露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崩潰的低喊:
「孟樵!我簡直要發瘋了!你們這所有所有的人,你們要把我逼瘋了!」
第十一章
宛露坐在書桌前面,呆呆的注視著卓上的檯燈,默默的出著神。桌上,有一迭空白的稿箋,她想寫點什麼。提起筆來,她想著以前的自己,過二十歲生日的自己!她在紙上下意識的寫著:「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昇,暮送夕陽下!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多大的氣魄!朝迎旭日昇,暮送夕陽下!多麼無拘無束,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而今日的她呢?
她再寫:「我是一片雲,輕風吹我衣,飄來又飄去,何處留蹤跡?我是一片雲,終日無休息,有夢從何寄?倦游何所棲?」寫完,她丟下筆。咳!我是一片雲!多麼瀟灑,多麼悠遊自在,多麼高高在上,多麼飄逸不群!我是一片雲!曾幾何時,這片雲竟成了絕大的諷刺!雲的家在何方?雲的窩在何處?雲來雲往,可曾停駐?我是一片雲!一片無所歸依的雲!一片孤獨的雲,一片寒冷的雲,一片寂寞的雲,也是一片倦游的雲!她把額頭抵在稿紙上,淚水慢慢的浸濕了稿箋。
樓下,玢玢和兆培在有說有笑,玢玢那輕柔的笑語聲,軟綿綿的蕩漾在室內。幸運的玢玢!沒有家庭的煩惱,沒有愛情的煩惱,沒有身世的煩惱!一心一意的跟著兆培,準備做段家的新婦!而她呢?是走向「情」之所繫的孟樵?還是走向「理」之所歸的友嵐?或者,剪掉長髮,遁入荒山,家也空空,愛也空空,何不瀟瀟灑灑的一起丟下,去當一片名副其實的「雲」?於是,她心裡朦朧的浮起在紅樓夢中所讀到的那闋「寄生草」:「漫□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流浪緣化!」她心裡淒楚的反覆著這些句子: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越想越空,越想越心灰意冷。
有門鈴的聲音,她沒有移動身子,門鈴與她無關,全世界都與她無關,她但願自己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連那個「芒鞋破」都可以省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卻聽到腳步聲到了房門口,那從小聽熟了的腳步聲:母親!母親?她的母親是那個許伯母呵!段太太敲了敲門,走進屋來,一眼看到宛露的頭靠在桌上,她還以為宛露睡著了。輕步走近了她身邊,段太太俯頭凝視她,才發現宛露正大大的睜著眼睛,稿紙上的字跡,早被淚水弄得模糊不清。「宛露,」她低低的叫,用手撫摸著她的頭髮。「怎麼又傷心了?你答應過媽媽,不再傷心難過的!」
「我沒事!」宛露抬起頭來,很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天很冷了,她穿著件棗紅色的小棉襖。立即,那緞面的衣袖上,就被淚水浸濕了一大片。
「宛露,有人找你!」段太太說,深思的望著宛露。
「哦,是友嵐嗎?」她問。
「不,是孟樵。」宛露打了個寒戰,什麼愛也空空,恨也空空?人的世界又回到面前來了。孟樵,可惡的孟樵!陰魂不散的孟樵!糾纏不清的孟樵!永遠饒不掉她的孟樵!她吸了口氣:
「媽,你告訴他,我不在家吧!」
段太太深深的望著女兒。
「宛露!你並不是真的要拒絕他,是嗎?你想他,是不是?而且,你是愛他的!」她用手憐惜的捧起宛露那憔悴而消瘦的下巴。「去吧!宛露,去和他談談!去和他散散步,甚至於……」段太太眼裡含了淚。「如果你要哭,也去他懷裡哭一哭,總比你這樣悶在屋子裡好!」
「媽,」宛露幽幽的說:「你不是希望我和友嵐好嗎?你不是喜歡友嵐勝過孟樵嗎?」
「不,宛露。我只希望你幸福,我不管你跟誰好,不管你嫁給誰,我只要你幸福。」
「你認為,孟樵會給我幸福嗎?」
「我不知道。」段太太迷惘的說:「我只知道,你真正愛的是孟樵,而不是友嵐。你的一生,誰也無法預卜。可是,可憐的宛露,你當初既無權利去選擇你的生身父母,又無權利去選擇你的養父母。現在,你最起碼,應該有權利去選擇你的丈夫!」宛露楞楞的看著母親,默然不語。
「去吧!宛露,他還在樓下等著呢!」
宛露再怔了幾秒鐘,就忽然車轉身子,往樓下奔去。段太太又及時喊了一聲:「宛露!」宛露站住了。「聽我一句話,對他母親要忍讓一些,他母親這一生,只有孟樵,這種女人我知道,也瞭解。在她潛意識裡,是很難去接受另一個女人,來分掉她兒子對她的愛。因此,她會刁難你,會反抗你,會拒絕你。可是,宛露,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等她度過了這段心理上的不平衡之後,她會接受你的。所以,宛露,既然你愛孟樵,你就要有耐心。」
宛露凝視了母親好一會兒,段太太給了她一個溫柔而鼓勵的笑。於是,宛露下了樓。
樓下,孟樵正在客廳裡不耐煩的走來走去,兆培斜靠在沙發椅上,用一對很不友善的眼光,冷冷的看著孟樵。玢玢斜倚在兆培身邊,只是好奇的把孟樵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再湊到兆培耳邊去說悄悄話:
「他很漂亮!也很有個性的樣子!」
兆培狠狠的瞪了玢玢一眼,於是,玢玢慌忙又加了一句:
「不過,沒有你有味道!」
兆培笑了。「因為我沒洗澡的關係!」
玢玢掐了兆培一把,兆培直跳了起來。
「要命!」他大叫:「你該剪指甲!」
「我不剪,就留著對付你!」
孟樵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奇怪著,為什麼別的情侶之間都只有甜蜜與溫馨,而他和宛露之間,卻充滿了風暴的氣息?是自己不對?是宛露不對?還是命運不對?他正煩躁著,宛露下樓來了。一件棗紅色的小棉襖,一條灰呢的長褲,她瘦骨娉婷而纖腰一握。那白尷的面頰上,淚痕猶新,那大大的黑眼睛如夢如霧。就這樣一對面,孟樵已經覺得自己的心臟絞扭了起來,絞得他渾身痛楚而背脊發冷。怎麼了?那嘻嘻哈哈的宛露何處去了?那無憂無慮的宛露何處去了?那不知人間憂愁的宛露何處去了?他大踏步的迎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