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瓊瑤
「許太太!求求你別這麼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樂,你何忍破壞她整個的世界?她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瞭解她……」「段太太!」是那個許伯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她在嘶聲的叫喚著:「你別糊塗掉,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可是,我已經養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當初為什麼要遺棄她?」
「我有什麼辦法?那時候我只是個小舞女,我養活不了她呀!她那沒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沒辦法呀!可是,我現在有錢了,我嫁了個闊老公,我可以給她很舒服的生活,給她房子,給她珠寶……」宛露的腦子裡一陣轟然亂響,身子就不知不覺的倒在那門鈴上,門鈴急促的響了起來,門開了。門裡,是滿面驚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還有那個淚眼婆娑的「許伯母」,門外,卻是面如白紙,身子搖搖欲墜的宛露。
第九章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許伯母」,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一片飄蕩無依的雲,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亂了,也麻木了,無法動,也無法說話。
依稀彷彿,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許伯母」趕走了,依稀彷彿,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依稀彷彿,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依稀彷彿,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但是,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她只是癡癡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癡癡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癡癡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游移。
「宛露!宛露!」母親搖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喚著:「你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你說出來吧!你心裡怎麼想,你就說出來吧!」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只有個朦朧的感覺,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碎成了幾千幾萬片。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傷害,其他的絕望……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不,不,事實上,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一直都在演變,只是,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負著手,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說話總像在演講。「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好像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預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爸爸媽媽以前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以後一樣愛你,你的出身,沒有關係,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
像閃電一般,宛露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一句陰惻惻的,不懷好意的話:「……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這句話一閃過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同時,腦子裡像有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封著的門。她忽然能夠思想了,能夠感覺了,有了意識,也有了痛楚了。她張開嘴來,終於喃喃的吐出一句話來:「媽,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張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可是,她開始發起抖來,她覺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裡,和每個毛孔中奔竄。她努力想遏止這份顫抖,卻完全無效。一直站在一邊,皺著濃眉,凝視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說了句:「我去給她灌個熱水袋來!」
她下意識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裡朦朧的想著,他並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許伯母」的時候,兆培曾攔在門口,尷尬的想阻止自己進門,那麼,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個被人遺棄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邊,把毛毯盡量的拉嚴密,一面用手環抱著她,徒勞的想弄熱她那雙冰冷的手。「宛露!」她的聲音裡含著淚。「這並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撫弄她的頭髮,觸摸她的面頰。「哦,宛露,我不會放你走,我會更疼你,更愛你,我保證!宛露,你不要這樣難過吧!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撲進母親懷裡,她想放聲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幾小時前,她還想滾進這女人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而現在,她為什麼變得遙遠了?變得陌生了?她的母親!這是她的母親嗎?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才是她的母親!她抽了一口氣,心神又恍惚了起來。兆培跑回來了,他不止給她拿來了一個熱水袋,還為她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也會如此細心與體貼!兆培把熱水袋放到她懷裡,又把咖啡杯湊到她嘴邊,他對她挑挑眉毛,勉強的裝出一份嘻笑的臉孔來。
「好了,宛露,喝點熱咖啡,你會發現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說,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寬一點,不要去鑽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瞪了兆培一眼。當然哩!她心裡酸楚的想著,你盡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反正事情不發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她接觸到兆培的眼光,從沒有發現,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溫柔的。她垂下了眼瞼,被動的喝了兩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
「還要嗎?」兆培溫和的問。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裡,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抬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訴我,」她清晰的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那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她酸澀的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的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終於痛楚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托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歎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麼如此的細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裡,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說:「你要看嗎?」
宛露堅決的點了點頭。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的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的寫著幾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
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