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瓊瑤
「豈止請你吃午飯,也可以請你吃晚飯!」
第三章
午後五點鐘。考完了最後一節課,宛露鬆了一口氣,題目出得都很容易,看樣子,這學校生涯,是到此結束了。以後,等著她去奮鬥的,該是事業和前途吧!收拾好書本,她走出教室,她的同窗好友陳美盈和許繡嫦一左一右的走在她身邊,正在爭辯著婚姻和出國的問題。陳美盈認為現代的年輕人都往國外跑,只有到國外去「闖天下」才有前途,許繡嫦卻是悲觀論者,她不停的說:「女孩子,闖什麼鬼天下,我媽跟我說,世新畢業,也算混上了一個學歷,找丈夫容易一點罷了。想想看,這世界也很現實,女孩子念到博士碩士,發神經病而回國的多得很,沒有一個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過自己!所以,正經八百,不如去找張長期飯票!」「嘖嘖,」陳美盈直咂嘴:「你好有志氣!才二十來歲,就急著要出嫁!你不想想,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們連看都沒看過,唸書就念掉了十四、五年,好不容易混畢業了,才正該享受我們的人生,你就急著往廚房裡鑽了。結婚是什麼?結婚是女孩子的牢籠,從此成為燒鍋煮飯,生兒育女的機器……」「誰要你去燒鍋煮飯生兒育女?」許繡嫦說:「難道你不會找個有錢人嫁嗎?」「有錢人全是老頭子!」陳美盈叫:「誰生下來就會有錢?等他賺到錢的時候,就已經七老八十了。至於公子哥兒那種人,我是碰都不要去碰的……」
「我懂了!」許繡嫦接口:「你的出國夢,也不過是到國外去找個博士嫁!」「你懂?你根本不懂……」
「喂喂喂!」宛露忍無可忍的大叫了起來:「我覺得你們兩個的辯論呵,叫作無聊透頂!」
「怎麼了?」許繡嫦問:「你要幹什麼呢?」
「我也不出國,我也不結婚!」她揚著頭說。「我去當記者,一切未來的事,都順其自然!我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偉大,一個平凡的人最好認清楚自己的平凡,我生來就不是能成大事立大業的那種人!我嗎?我……」她笑了起來,仰頭看天。「我是一片雲。」「你是一片雲!」許繡嫦大叫:「你是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小瘋子!」「哈!」宛露更加笑了起來:「也可能!說這句話的並不止你一個!」她們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還在那兒吱吱喳喳的辯個不停,忽然間,有一陣汽車喇叭響,一輛「跑天下」就馳了過來,停在她們的面前。同時,友嵐的頭伸出了車窗,揚著聲音叫:「宛露,我特地來接你!」
宛露望望友嵐,笑了。回頭對許繡嫦和陳美盈揮了揮手,她倉促的說:「不跟你們亂蓋了,我要走了!」
許繡嫦目送宛露鑽進了友嵐的車子,她愕然的對陳美盈說:「看樣子,會叫的狗不咬,會咬的狗不會叫,她整天嘻嘻哈哈,跳跳蹦蹦,像個小孩子似的,卻有男朋友開著汽車來接她!」「或者,是她的哥哥!」陳美盈說。
「她哥哥我見過,在航空公司當職員,有什麼能力買汽車?而且,哥哥會來接妹妹嗎?少驢了!」
宛露可沒聽到這些話,她也不會在意這些話,一頭鑽進了車子裡,坐在友嵐的身邊,友嵐正預備發動車子,宛露卻及時叫了一聲:「慢一點!」「怎麼?」「看看車窗外面,」宛露笑嘻嘻的說:「剛剛在跟我說話的那兩個女孩子,你看見了嗎?」
「是呀,看到了,幹嘛?」
「看清楚了嗎?」友嵐對那兩個女孩再仔細看了一眼,狐疑的說:
「看清楚了,怎麼樣?」
「對那一個有興趣?我幫你介紹!」
友嵐瞪了宛露一眼,「呼」的一聲發動了車子,加足油門,車子像箭般射了出去,宛露因這突然的衝力,身子往後一倒,差點整個人滾倒在椅子裡。她坐正身子,訝然的張大眼睛:
「你幹嘛?表示你買了車子神氣嗎?還是賣弄你的駕駛技術?」「分期付款買一輛跑天下,沒什麼可神氣,」友嵐悶悶的說:「至於駕駛技術,更沒必要在你面前賣弄。」
「呵,你在生氣嗎?」宛露天真的望著他。「誰惹你生氣了,講給我聽聽!是不是你又在為你那些工人抱不平?嫌老闆太小氣?」友嵐回過頭來,深深的看了宛露一眼,他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宛露,」他低低的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宛露詫異的說:「我很好呀!」
友嵐再看了宛露一眼,就閉緊嘴巴不說話,只是沉默的開著車子。宛露也不在乎,她的眼睛望著車窗外面,心情好得很,考完了,她只覺得「無試一身輕」。望著那向後飛馳的街道、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群,她心裡又被歡愉所充滿了。不自主的,她開始輕聲的哼著一支歌: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的眼睛直直的望著車窗外面,靜靜的說:「如果你要唱歌,能不能換一支?」
宛露驚奇的回過頭來。
「哦,你不喜歡這支歌嗎?我覺得它很好聽。我告訴你,徐志摩寫過那麼多首詩,就這一首還有點味道。至於什麼『別擰我,我疼!』簡直會讓我吐出來。這些名詩人,也不是每首都好的。好比,胡適有一首小詩,說是:『本想不相思,為怕相思苦,幾番細思量,寧可相思苦。』我就不知道好在那裡?為什麼寧可相思苦?人生應該及時行樂,幹嘛要『寧可』去苦呢?我就不懂這寧可兩個字!怎麼樣都不懂!」
「假如——」友嵐重重的噴著煙。「你無法不相思,又不願『寧可相思苦』,你怎麼辦呢?」
「去爭取呀!」宛露挑著眉毛說:「寧可兩個字是認輸,認輸了還有什麼話說?寧可相思苦!聽起來好像滿美的,想想就真沒道理!」她再望向車窗外面,忽然大叫了起來:「喂喂,友嵐,你到什麼地方去?」
「到郊外。」「幹嘛要到郊外?」「找一個地方,去解決一下這『寧可』兩個字!」
宛露張大眼睛,困惑的看著友嵐。
「你在和我打啞謎嗎?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宛露。」他平平靜靜的說:「你最大的武器,是用天真來偽裝自己。你和我一樣明白,你並不像你外表所表現的那麼孩子氣!即使你真是個孩子,現在也應該有個人來幫助你長大!」她心裡有些瞭解了,頭腦裡就開始昏亂了起來。
「喂喂,」她亂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要長大,也不要任何人來幫助我長大!我就是我,我要維持我的本來面目,媽媽說的,我就是這個樣子最好!你不要枉費工夫,我告訴你,一定是勞而無功的!喂喂,你聽到沒有?」
他把車子煞住,停在路邊上,這兒是開往淡水的公路,路邊是兩排木麻黃樹,樹的外面,就是一片青蔥的秧田。郊外那涼爽而清幽的空氣,拂面而來,夏季的風,吹散了她的頭髮,黃昏的晚霞,堆在遙遠的天邊,映紅了天,映紅了地,也映紅了她的面頰。「不要緊張,好嗎?」他溫柔的凝視著她,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我並不要對你做什麼,只因為你今天考完了,我也下班了,就接你到郊外去散散心,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是不是?從小,我們就在一塊兒玩的,那時候,你可不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我畏首畏尾嗎?」她生氣的嚷。「你別看不起人,我從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那麼,我們去郊外走走,然後去淡水吃海鮮。」
「媽媽會等我吃晚飯。」她有些軟弱的說。
「你母親那兒嗎?我早就打電話告訴她了,我說我會請你在外面吃飯。」「哦!」她低低的嘰咕:「看樣子,你早就有了預謀,你是——」她咬咬嘴唇。「相當陰險的!」
他再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就發動了車子,往前面繼續駛去。宛露倚著窗子,望著外面的樹木和原野,開始悶悶的發起呆來。好一會兒,車子往前馳著,兩個人都默默不語。可是,沒多久,那窗外絢麗的彩霞,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那拂面而來的晚風,那光芒四射的落日……都又引起了她的興致,不知不覺的,她又在唱歌了: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他皺了皺眉,不再打斷她的興致,他專心的開著車子。車子滑進了淡水市區。友嵐把車子停在淡水市,和宛露一起下了車,時間還早,他們漫步穿過了市區,在淡水的郊外,有一大片的松林,松林裡還有個木造的、古老的廟堂。他們走進了松林,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那傍晚的風,穿過樹梢,發出如歌般的松籟。空氣裡飄蕩著松葉和檀香的氣息,是薰人欲醉的。然後,有一隻蟬忽然鳴叫了起來,引起了一陣蟬鳴之聲。宛露側耳傾聽,喜悅的笑了。「知了!知了!」她說:「我小時候常問媽媽,到底知了知道些什麼了?」他凝視她,無法把眼光從她那愛笑的臉龐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