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月朦朧 鳥朦朧

第22頁 文 / 瓊瑤

    「你有什麼高周波爐,又有什麼加熱爐、預熱爐,你連鐵都燒得熔,何況去融解一塊小小的冰塊。而我卻慘了,我從沒學過鍛造或鑄造!」「你學過的。」他正色說。

    「學過什麼?」「我鍛造的是鐵,你鍛造的是人生。」他握緊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別擔心那座冰山,她可能也會出現奇跡,在一夜間而融化。我對你有信心。」

    「從那兒來的信心?」她輕聲問。「你燒熔過我,我不是冰山,我也是鐵。」

    「鉻鐵或是鐵?」她笑著。

    「廢鐵!」他衝口而出。

    於是,他們相視大笑了起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爽朗,以至於把已睡著的楚楚吵醒了。穿著睡袍,赤著腳,她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從臥室裡跑了出來。一眼看到並肩依偎著的父親和靈珊,她那小小的臉立刻板了起來,眼睛裡燃燒著怒火。「阿姨,你們笑什麼?」

    靈珊一怔,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臉上,烏雲倏然而來,陽光隱進雲層裡去了。「哦,楚楚,」她虛弱的微笑了一下,聲音裡竟帶著怯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走,阿姨陪你去房裡,你要受涼了。」

    「我不要你!」楚楚瞪圓了眼睛說:「我要爸爸!」

    韋鵬飛看著楚楚。「乖,」他勸慰的。「聽阿姨的話,上床睡覺去,你已經大了,馬上要念小學了,怎麼睡覺還要人陪呢?」

    楚楚走到韋鵬飛面前,仰著小臉看他。

    「我一直做惡夢,爸爸。」她柔聲說,說得可憐兮兮的。「我很怕!」「夢到什麼呢?」韋鵬飛問。

    「夢到我媽。」她清晰的說。「夢到我媽媽,她好漂亮好漂亮,穿了一件白紗的衣服,衣服上全是小星星,閃呀閃的。她像個仙女,像木偶奇遇記裡的仙女。她抱著我唱歌,唱『搖搖搖,我的好寶寶』,她的聲音好好聽!」

    韋鵬飛愣住了,他瞪視著楚楚。

    「這是惡夢嗎?」他問。「這夢很好呵!」

    「可是……可是……」楚楚那對黑如點漆的眼珠亂轉著。「我媽正唱啊唱的,忽然有個女妖怪跑來了,她把我媽趕走了,她有好長好長的頭髮,好尖好尖的指甲,她掐我,打我,罵我,她說她是我的後娘!」

    韋鵬飛驀然變色,他嚴厲的看著楚楚,厲聲說:

    「誰教你說這些話的?是誰?」

    楚楚一驚,頓時間,她撲向韋鵬飛,用兩隻小胳膊緊緊的抱著父親的腿,她驚惶失措的,求救似的喊:

    「爸爸,你不愛我了!爸爸!你不要我了!爸爸,你不喜歡我了!爸爸……」她哭著把頭埋在他的褲管上。「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爸爸,我好愛好愛你喲!」

    韋鵬飛鼻中一酸,就彎腰把那孩子抱了起來。楚楚立即用手摟緊了韋鵬飛的脖子,左右開弓的親吻她父親的面頰,不停的說:「爸爸,你會不會有了後娘,就不要我了?爸爸,你陪我,求求你陪我,我一直睡不著睡不著……」

    「好好,」韋鵬飛屈服的,抱著她向臥室裡走,一面回過頭來,給了靈珊安撫的、溫柔的一瞥。靈珊深深的靠在沙發中,蜷縮著身子,似乎不勝寒苦。她的眼光幽幽然的投注在他們父女身上,臉上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韋鵬飛心中一動,停下來,他想對靈珊說句什麼。但,楚楚打了個哈欠,在他耳邊軟軟的說:「爸爸,我好困好困呵!」

    韋鵬飛心想,待會兒再說吧!先把這個小東西弄上床去。他抱著楚楚走進了臥室。把楚楚放在床上,他本想立刻退出去,可是,那孩子用小手緊緊的握著他,眼睛大大的睜著,就是不肯馬上睡覺。好不容易,她的眼皮沉重的闔了下來,他才站起身子,她立即一驚而醒,倉惶的說:「爸爸,你不要走!你一走妖怪就來了!」

    「胡說!那兒有妖怪!」

    楚楚再打了個哈欠,倦意壓在她的眼睛上,她迷迷糊糊的說了句:「說不定有狼外婆!」「什麼狼外婆?」韋鵬飛對童話故事一竅不通。

    「狼外婆很和氣,很好很好,到了晚上,她就把弟弟吃了,咬著弟弟的骨頭,咬得喀喇喀喇響……」楚楚又打了個哈欠,眼睛終於閉上了。那孩子總算睡著了,韋鵬飛悄悄的站起身來,躡手躡足的走出去,關上了燈。當他走到客廳裡時,卻發現沙發上已渺無人影,他四面看看,客廳裡空蕩蕩的,只在小茶几上,用茶杯壓著一張紙條。他走過去,拿起紙條,上面是靈珊的筆跡,潦草的寫著四個大字:

    「妖怪去也!」他怔了怔,看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但是,畢竟安不下心,他撥了一通電話到靈珊家,接電話的是靈珍,她笑嘻嘻的說:「鉻先生,我妹妹已經睡啦!」

    「能不能和她說句話?」

    「她不是剛從你那兒回來嗎?」靈珍調侃似的說:「有話怎麼一次不說完?我看你們可真累!好,你等一等!」

    片刻之後,接電話的仍然是靈珍。

    「我妹妹說,有話明天再講,她說她已經睡著了。」

    「已經睡著了?」他蹙緊眉頭。

    「已經做夢了,她說她夢到仙女大戰妖怪,戰得天翻地覆,她這麼說的,我原封告訴你,至於這是打啞謎呢?還是你們間的暗號,我就弄不清楚了!」

    掛斷了電話,他坐進沙發裡,燃起了一支煙,他深深的抽著煙,深深的沉思著。然後,他再撥了劉家的電話。

    在劉家,靈珍把電話機往靈珊床邊一挪,把聽筒塞進她手裡,說:「你那個鉻鋼實在麻煩!我不當你們的傳話筒,你們自己去談論妖怪和仙女去!」靈珊迫不得已接過電話,聽筒裡,傳來韋鵬飛一聲長長的歎息。「靈珊,」他柔聲說:「你生氣了?」

    她心中掠過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喉嚨裡頓時發哽。

    「沒有。」她含糊的說。

    「你騙我!」他說,再歎了口氣:「出來好不好?我要見你!」

    「現在嗎?別發瘋了,我已經睡了。」

    「我們散步去。」他的聲音更柔了。「你知道幾點了?」「知道。」他說,沉默了片刻。她以為他已經掛斷了,可是,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今晚的月亮很好,很像你的歌;月朦朧,鳥朦朧。」他低低的,祈求的。「我們賞月去!」

    她掛上了電話,翻身就下床,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換掉睡衣,靈珍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愕然的問:

    「你幹嘛?」「去散步去!」「你知道嗎?」靈珍說:「你那個鉻鋼,有幾分瘋狂,你也有幾分瘋狂!你們加起來,就是十足的瘋狂!」

    靈珊嫣然一笑,轉身就走。

    在門外,韋鵬飛正靠在樓梯上,默默的望著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喃喃的說。

    「什麼意思?」「我是妖怪,妖怪就是魔鬼,你抵制不了妖怪的誘惑,豈不是魔高一丈?但是,我抵制不了你的誘惑,又算什麼呢?」

    「所以,我是魔中之魔。」他說。

    「我看,你真是我命中之魔呢!」她低歎著。

    他們下了樓,走出大廈,沐浴在那如水的月色裡。她依偎著他,在這一瞬間,只覺得心滿意足。魔鬼也罷,妖怪也罷,她全不管了。冰山也罷,岩石也罷,她也不管了。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踏著月色,聽著鳥鳴,散步在那靜悄悄的街頭。月朦朧,鳥朦朧,燈朦朧,人朦朧。

    可是,現實是你逃不開的,命運也是你逃不開的。「幸福」像水中的倒影,永遠美麗,動盪誘人,而不真實。世間有幾個人能抓住水裡的倒影?

    這天黃昏,靈珊下了課,剛剛走出幼稚園的大門,就一眼看到了邵卓生,他站在那幼稚園的鐵柵欄邊,正默默的對裡面注視著。靈珊心裡掠過一陣抱歉的情緒。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已經忘掉了邵卓生!韋鵬飛把她的生活填得滿滿的,邵卓生多少次的約會,都被她回絕了。而今天,他又站在這兒了,像往常一樣,他在等待她下課。她走了過去,可是,驀然間,她像挨了一棒,整個人都發起呆來,她幾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在邵卓生身邊,有個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穿著一件米色絲絨上衣,和同色的長褲,腰上繫著一條咖啡色的腰帶,她瘦骨娉婷,飄然若仙。竟然是她夢裡日裡,無時或忘的阿裴!邵卓生迎了過來,對她介紹似的說:

    「靈珊,你還記得阿裴吧!」

    「是的。」靈珊對阿裴看過去,心裡卻糊塗得厲害,邵卓生從何時開始,居然和阿裴來往了?但,這並非不可能的事,自從耶誕節後,靈珊和邵卓生就不大見面了,他既然認識了阿裴,當然有權利去約會阿裴!只是……只是……只是什麼?靈珊也弄不大清楚,只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阿裴何以會和邵卓生交往?阿裴何以會出現在「愛兒幼稚園」門口?阿裴……怎麼如此接近靈珊的生活範圍?這,會是巧合嗎?還是有意的呢?她站在那兒,面對著阿裴,寒意卻陡然從她背脊冒了出來。「劉——」阿裴看著她,遲疑的,細緻的,嫵媚的開了口。「我可不可以就叫你靈珊?」「你當然可以!」靈珊說,心裡七上八下的打著鼓。「我記得,在耶誕節那夜,我們已經很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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