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瓊瑤
「為了誰?」劉太太柔聲問,溫存的打量著女兒。
「沒有!」靈珊蹙緊眉頭,把那張紙扯下來,慢慢的撕成粉碎。「是邵卓生嗎?」劉太太繼續問:「那個少根筋難道一點進步都沒有嗎?靈珊,」她撫摩女兒的長髮:「對男孩別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種,有的機靈,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雖然缺乏風趣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無法找一個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錯了。」
「媽!」她懊喪的喊:「為什麼你們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難道除了邵卓生,我就不可以交別的男朋友嗎?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個男人!」
「哦,」劉太太緊盯著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誰?學校裡的同事?還是新認識的?」
靈珊瞪視著母親。「沒有!」她更加懊喪了,猛烈的搖著頭,她一迭連聲的說:「沒有!沒有!沒有!」
劉太太沉思了一會兒。
「我懂了,」她溫柔的說:「你不滿意邵卓生,又沒有遇到其他滿意的人。邵卓生對你而言,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媽媽!」靈珊苦惱的喊了一聲,緊鎖著眉頭。「你能不能不要亂猜?我不是很好嗎?」
「你有心事!」劉太太說。
「我很好,很快樂,很滿足,我沒有心事!」
「你騙不了一個母親!」劉太太用手梳著她的長髮,柔聲說:「告訴我。」「媽媽!」靈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滿了淒惶及無奈。「你別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點煩,只因為……只因為天氣的關係。」「天氣?最近天氣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煩呀!」靈珊強辭奪理。
「好,好,可以煩,可以煩。」劉太太微笑著。「原來你是『新來瘦,非干病酒,卻為悲秋!』」
「媽!」靈珊有點兒惱羞成怒,居然撒起賴來了。「你幹嘛找我麻煩嘛?人家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你一定要來煩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沒什麼好處!」
「哎呀!靈珊!」劉太太慌忙說:「你可別耍別讓你弟弟笑話你……怎麼,真的要哭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靈珊本有點矯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淚卻真的來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煩,你一定要把我弄哭…」「喂喂,靈珊,」劉太太手足失措了,把靈珊一把攬進了懷裡,她不住的拍撫著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媽不好,不該問你!你別哭呀,當老師的人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你聽,門鈴響了,靈珍他們回來了,快擦乾眼淚,別讓立嵩他們笑你……」靈珊立刻衝進浴室去擦眼淚,擦好臉,回到房間裡,她才發現翠蓮笑嘻嘻的站在門口,客廳裡沒有靈珍和張立嵩的嘻笑聲,顯然不是靈珍回來了。翠蓮望著她說: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說請你過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寫字了!」靈珊的臉色變了變。「她爸爸呢?」她問。「阿香說,她爸爸還沒回家!」「哦。」靈珊遲疑了一會兒,臉色忽陰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終於說:「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緊緊的抿著嘴角,眼裡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劉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裡有點恍恍惚惚的,然後,她的心臟「咚」的一跳,胸口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捶了一下。她眼前閃過一張男性的臉龐,深沉的眼睛堅毅的嘴角,憂鬱的神情……難道使靈珊「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遠在天邊,而近在眼前嗎?劉太太摸索著靈珊剛剛坐過的椅子,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出起神來了。
靈珊走進了韋家。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臉的倔強,怒視著桌上的習字簿,手裡緊握著一支鉛筆,嘟著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看到靈珊,她立即叫著說:
「阿姨,我不喜歡寫我的名字!」
「為什麼?」靈珊在她身邊坐下來,拿起她的習字簿,發現上面劃得亂七八糟,沒有一個字寫對了的。她打開楚楚的鉛筆盒,找到橡皮,慢慢的把那些鉛筆線條擦掉。「每個人都要學寫自己的名字,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會寫名字,會被別人笑!」「我不喜歡!」楚楚噘著嘴說:「阿姨,你給我換一個名字!」
「名字怎麼能換呢?」靈珊說,望著她。「你為什麼要換名字?」「它太難寫了,那麼多筆劃,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揚著睫毛說:「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寫,我會寫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靈珊凝視著楚楚,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她用手揉著楚楚的頭髮,憐愛的說:「你不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名字,換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韋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這是兩個很可愛的字,像你的人一樣可愛。」楚楚仰頭看著她,眼裡閃著光。
「阿香說我是淘氣鬼,以前的阿巴桑說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了,爸爸說我是討債鬼。阿姨,丁中一說鬼是很醜很醜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醜?」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醜!」靈珊說,從背後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現在很乖,你要學寫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來吧!我扶住你的手,我們一起來寫,好不好?」
楚楚看了看她,就順從的握起了那支筆。於是,靈珊扶著她的手,一筆一劃的寫著,只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就唉聲歎氣了起來,一會兒說:「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會兒又說:「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後,她居然說:「我的腳好痛好痛呵!」
靈珊忍不住要笑,注視著楚楚,她的唇邊全是笑意,眼睛裡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的說:
「你用手寫字,腳怎麼會痛的?」
「我的腳趾頭一直在動在動……」楚楚認真的說。「幹什麼?」「它在幫忙,因為我的手好累好累。」
靈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來。一面笑,她一面放開楚楚的手,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頰,低歎著說:「楚楚,你實在好可愛好可愛呵!」
楚楚呆了,她注視著靈珊的臉,然後,猝然間,她就用小胳膊緊緊的箍住靈珊的脖子,把面頰埋進了她的肩窩裡,她用細細的,嫩嫩的,小小的聲音,熱烈的低喊:
「阿姨,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呵!」
這一聲天真的、純摯的呼叫,頓時使靈珊胸中一熱,整個人都熱烘烘的發起燒來。她的眼眶濕潤了。把楚楚抱向臥室,她低柔的說:「我們今天不寫字了,你該睡覺了,我抱你去睡覺,好不好?」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緊更緊的抱了她一下。靈珊把她抱進臥室,問:「洗過澡了嗎?」楚楚點頭。「睡衣在哪裡?」「櫃子裡。」靈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打開櫃子抽屜,找出了睡衣,正幫楚楚換著睡衣,阿香不安的趕了過來,叫著說:
「二小姐,我來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說:「我要阿姨!」靈珊對阿香笑笑。「沒關係,我來照顧她,你去睡吧!」
阿香退開了。靈珊幫楚楚換好衣服,讓她躺上床,拉開棉被,密密的蓋住了她,又把她肩頭和身邊的被掖了掖。楚楚睜大了眼睛只是注視著她。剛剛,這孩子還在說眼睛好累好累,現在,她的眼睛卻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靈珊溫和的說。
「阿姨,」那孩子甜甜的叫:「你上次唱過歌給我聽,你再唱歌好不好?」靈珊微笑的凝視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闔上了眼睛。於是,她輕聲的,婉轉的,細緻的唱了起來:「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蟲正呢噥。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簾櫳。燈朦朧,人朦朧,
今宵但願同入夢!」
她唱著唱著,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繼續低哼著那曲子,眼光朦朦朧朧的投注在那熟睡的臉龐上,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那個下午,在樓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誰能相信?這竟是同一個孩子?誰又能相信,這孩子已捲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緒?
終於,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拉上了窗簾,關掉床頭燈,對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間,輕輕的帶上了房門。走到客廳裡,她猛然一怔。韋鵬飛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他正靜靜的坐在沙發裡,靜靜的抽著煙,靜靜的注視著她。他臉上的表情是深沉的,奇異的,眼睛裡閃著一抹感動的,幾乎是熱烈的光芒。她站住了,他倆默默的相對,默默的彼此注視,彼此衡量。「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