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瓊瑤
「告訴你在惹麻煩吧!」
一句話提醒了靈珊,是韋鵬飛來接孩子了,在凌晨兩點鐘!她慌忙跳下床,怕驚醒了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褸,直奔到客廳裡去。但,劉太太已經醒了,從臥室伸出頭來,她驚愕的問:「什麼事?誰來了?」「媽,你去睡覺!沒事!」
靈珊衝到大門邊,打開大門,果然,韋鵬飛正挺立在門外,一陣酒氣撲鼻而來,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幾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嚴肅而口齒清楚:「劉小姐,我女兒又做了什麼壞事?」
「她放火燒走了阿香。」
「放火?」韋鵬飛的眉毛在眉心虯結了起來。
「是用打火機去燒阿香,把阿香燒跑了。」靈珊簡短的說:「你等著,我把她抱過來,她已經睡著了。」
她折回到臥室去,劉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著女兒,愕然的說:「你在忙些什麼?」「沒什麼。鄰居來接他的孩子。我當了三小時的babysitter!」跑進臥室,她從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囈語了一兩句,居然沒有醒,頭側在靈珊的肩上,照樣沉睡著。劉太太眼看女兒抱出一個孩子,驚訝得張大了嘴,話都不會說了。靈珊把楚楚抱到門口,交給韋鵬飛說:
「抱過去吧!」韋鵬飛接過了孩子,並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頓,楚楚在這突然的震動中驚醒了過來,茫然的睜大了眼睛赤著腳,搖搖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韋鵬飛不等她站穩,揚起手來,他就狠狠的給了她一耳光,蒼白著臉說:「跟我回去!讓我好好的抽你一頓!」
楚楚被這突來的耳光打得蹌踉著差點摔倒,韋鵬飛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鷹抓小雞般把她抓住,倒拖著往自己的房門口拖去。靈珊大驚失色,她慌忙追了出來,嚷著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打她?你怎麼這樣殘忍!你沒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嗎?你……」
「劉小姐,」韋鵬飛鐵青著臉,回頭對靈珊說:「是你告訴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年後,我會到感化院裡去找她!與其十年後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這一耳光之後,又被這麼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懼、疼痛、驚嚇……同時對她當頭罩下,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韋鵬飛怒吼一句:
「閉嘴!你放火燒人,還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時,他打開了房門,把楚楚直摔了進去。靈珊看他的神氣不對,橫眉豎目,聲音都氣得發抖。心裡就怦然亂跳,顧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緊張的喊:
「韋先生!你聽我說!韋先生,你不可以這樣亂來!韋先生,她只是個小孩子……」
忽然間,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頭一看,劉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著眉頭說:「你瘋了?靈珊?穿著睡衣往別人家跑?」
她猶豫了一下,楚楚的一聲尖叫使她心驚膽戰,她倉促的對母親說:「媽,我的睡衣很保守,沒關係,我要去救那個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掙脫了母親,她奔到四A的門口,房門已經關上了,她聽到門裡一聲尖銳的大叫,緊跟著是皮鞭抽下去的聲音,她心驚肉跳而額汗,發瘋般的按著門鈴,她在門外大叫大嚷著:
「開門!韋先生!開門!你聽我說!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會打傷她!開門!韋先生!」
門裡,皮鞭的聲音一鞭一鞭的傳來,夾帶著楚楚的尖叫和號哭。她用力敲擊著門鈴,死命的撳著門鈴。終於,門開了,韋鵬飛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根皮帶,眼睛發直,聲音沙啞:「你要幹什麼?」她直衝進去,衝向倒臥在地毯上的韋楚楚。
第四章
靈珊奔到了楚楚身邊。
韋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縮得像一隻小小的蝦米,兩隻腿都彎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命的抱著膝蓋。臉上淚水縱橫,眼睛恐懼而驚惶的大睜著,頭髮沾著淚水,濕漉漉的貼在面頰上。靈珊在她身邊跪了下去,小心的掀開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她喉嚨裡不住的干噎,卻驚嚇得不敢、也無法哭出聲來。靈珊望著她那裸露的大腿,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氣,在那稚嫩、白皙的皮膚上,一條條鞭痕清晰的凸了起來,又紅又腫又帶著血痕。靈珊回頭望著韋鵬飛,怒火在她整個胸膛裡燃燒:
「你殘酷得像隻野獸,韋先生。她是你親生的女兒,你怎麼下得了手?」韋鵬飛關上了大門,身子靠在門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蕭索,臉色蒼白得像蠟,他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對楚楚投了過來,低聲的,自言自語的說了句:
「養不教,父之過。」說完,他的眼眶陡然濕了,閉了閉眼睛他頹然的轉開了頭,不再去看楚楚。靈珊心中一緊,有股愴惻的情緒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責備那個父親。低下頭,她再細心的檢查楚楚,於是,她發現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臉上……到處都傷痕纍纍,到處都破了皮,還夾帶著瘀傷和撞傷,那父親下手竟毫不留情!靈珊把楚楚的頭扳轉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楚楚不住的顫抖,不住的痙攣,不住的抽噎……就是哭不出聲音來。她顯然是嚇壞了,嚇得失魂了,她這種驚懼的神態比她身體上的創傷更讓靈珊擔心,她低喊了一聲:
「楚楚!」那孩子怔怔的望著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靈珊想站起身來,想去找一點藥膏來給她搽,誰知,她的身子才一動,那孩子就忽然伸出小手,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著叫:「阿姨,不要走!」「哦!」還能說話,證明沒被嚇暈。靈珊吐出一口氣來,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從地上抱了起來,她輕拍著孩子的背脊,安慰的說:「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過頭去,她瞪視著韋鵬飛,問:「她的臥室是哪一間?」
韋鵬飛走過去,打開了走廊的第二扇門,裡面是一間佈置得很周到的育兒室,粉紅色的小床,粉紅色的地毯,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滿了洋娃娃、小狗熊,和各種毛茸茸的小動物。靈珊環室四顧,不禁發出一聲輕歎,那父親不能說沒為這孩子盡過心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頭對韋鵬飛說:
「家裡有藥膏嗎?」「應該有。」「在哪兒?」「浴室裡吧!」韋鵬飛要去找。
「算了,我去找吧!」靈珊走進浴室,打開櫃子,她立即發現各種醫藥用具都有,藥棉、酒精、紅藥水、三馬軟膏、消炎片、雙氧水……她拿了藥棉和雙氧水,再取了一管消炎藥膏。走到楚楚房裡,她就一眼看到韋鵬飛坐在楚楚的床沿上,無言的撫摩著那孩子的面頰,而楚楚卻用力的掙脫了他的手,倔強的把臉對著牆壁。韋鵬飛的臉色更白了,怒火又燃燒在他的眼睛裡,靈珊很快的走了過去。「你出去吧!讓我來照顧她!」
韋鵬飛深深的看了靈珊一眼,就默默的站起身來,走出去了。走到客廳裡,他本能的從酒櫃裡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著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長窗,習慣性的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那忽明忽滅的燈丕和街道上那偶爾馳過的街車。啜了一口酒,他倚著窗欞,把自己那疼痛欲裂的額頭,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耳邊,隱隱約約的聽到,從楚楚房裡傳來靈珊那呢噥低語聲,軟軟的,柔柔的,細緻的,溫存的。他下意識的傾聽著,那女性的軟語呢喃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痛楚,他蹙緊眉頭,感到心臟在被一點一點的撕裂……一仰頭,他喝乾了杯裡的酒。
再注滿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頭來,無意間,他看到天空中懸著一彎下弦月,如鉤,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蒼裡,似乎在靜靜的凝視著整個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陣恍惚,然後,他聽到靈珊在輕柔的說:「……所以,你要別人愛你,先要去愛別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還疼。將來……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的!」韋鵬飛驟然閉上眼睛,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心中掠過了一陣痙攣,抽搐得渾身痛楚。咬緊牙關,他度過了這陣痙攣,舉起酒杯,他又啜了一大口。接著,他聽到靈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轉的,細膩的唱著一支歌,他不自禁的側耳傾聽,仔細的去捕捉她的音浪。於是,他發現,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同一支歌曲,像是兒歌,又不是兒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詞優美而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