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文 / 瓊瑤
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飛散的灰塵,簡直聚不攏來。我喊著說:『老天可憐我,請為你再塑造一個全新的我吧!一個乾淨的、純潔的、纖塵不染的我吧!讓那個我服侍你終身,讓那個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江淮、江淮,』我忽然興奮了,我大喊大叫著說:『說不定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氣,比我纖小,比我逗人憐愛……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願意去英國嗎?』他粗魯的推開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獨的走了,我在窗口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長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虔誠,我雙手合十,仰望天空,誠心誠意的褥告:『上帝,憐他一片癡情,給他第二個我!這樣,我將死亦瞑目!』」
這頁記載到此為止。不知怎的,丹楓忽然覺得那中午的陽光,都帶著森森的涼意了。她燒了幾千幾萬張紙,怎會單單留下這一張?她覺得背脊發涼,舌尖發冷,喉中發緊,心中發痛……她握著紙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顫起來。她已經決定燒燬她所有的日記,為什麼又單單看了這一張?她的頭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簡簡單單的墓碑,那乾乾淨淨的墓碑。她就這樣瞪視著那墓碑,發癡般的瞪視著那墓碑。依稀彷彿,她好像聽到一個幽幽然的歌聲,綿邈的,遙遠的,蕩氣迴腸般的唱著:
「燈盡歌慵,斜月朦朧,
夜正寒,斗帳香濃,
夢迴小樓,細語從容,
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
她全身一震,這歌聲那麼熟悉!她曾經在那兒聽過!是的,有一夜,她夢到碧槐,碧槐就唱著這支歌。現在,又是碧槐在唱嗎?不不,她望著墓碑,深深體會到,這歌來自她自己,是她的內心深處,在無聲的唱著,在下意識的重複著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後兩句歌詞。原歌詞是:「夢迴小樓,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而現在,自己竟將它改成了:「夢迴小樓,細語從容。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心理?她茫然的,心驚肉跳的分析著自己。於是,她聽到內心有個小聲音在喊:「不回英國!不回英國!不回英國!」接著,有個大聲音在喊:「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接著,這些小聲音和大聲音全匯成一股巨浪,在那兒排山倒海般對她壓過來,這些巨浪是單純的兩個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發現手裡還握著那張紙,而墳前那堆燃燒過的紙張都已化成了灰燼。略一沉思,她打著了火,把這最後一張也燒了。然後,她彎腰拿起那些蒲公英,開始慢騰騰的,把整個墳墓,都用那黃色的花朵鋪滿,終於,她灑完了最後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佇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著機票、英國、和江淮。江淮!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臟,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臨行前的話:
「……現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說出這個故事!恨她欺騙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詞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為聰明!不,老四,我不愛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凜,皮膚上都起了一陣悚慄。她淒楚的、苦惱的低下頭去,自語著說:「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來,是他不再要我!我幾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頭,她不能再停留了。時間已晚,她要趕到機場去辦手續。她對那墳墓再無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後,她在「心韻」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才發現自己虛弱得隨時都可以暈倒。坐在心韻那熟悉的角落裡,她忽發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經在這兒找到她。歷史可不可能重演?於是,她依稀彷彿,覺得每個走進來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絞痛了她的五臟六腑,而上飛機的時間卻越來越近了。她總不能坐在這兒,等待一個莫名其妙的奇跡吧!等待?忽然,她腦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她為什麼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壓制下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撥一個電話,主動的撥一個電話,在電話中,她只需要說七個字:
「請你把我留下來!」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絕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討厭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討沒趣?但是……但是……但是,總值得一試啊!這思想開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燒起來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驕傲,自尊,虛榮,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電話機邊,撥號的時候,她的手指顫抖,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響,她竟全身冒著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點,只要你不再生氣,只要你……
對方接了電話,一個女性的、年輕的聲音:
「喂!我是方明慧,您找那一位?」
「江淮在嗎?」她的聲音抖得好厲害,以至於明慧聽不出她的聲音。「哦,江先生今天沒來上班,大概在家裡。您有什麼事?要不要留話?」「哦!」失望使她的頭發暈。「不用了!」
掛斷了電話,她記起另一個號碼,他家裡的號碼!她再撥了號。握著聽筒,對方的鈴「叮鈴鈴……叮鈴鈴……」的響著,她心中開始瘋狂的狂喊:「江淮!接電話吧!江淮,接電話吧!江淮,求你接電話吧!江淮……」鈴響了十幾聲,始終沒有人接聽。她心中一片冰冷,絕望的感覺把她徹底的征服了。她握著銅板,忽然想,她似乎還該給江浩打個電話,但是,說什麼?一聲「對不起」嗎?她給他的傷害,似乎不是這三個字所能解決的。算了吧!她又想起她那零亂的公寓,她早已預付了一年的房租,她應該打個電話告訴房東,那些衣服可以捐給救濟院。但是,算了,到倫敦後再寫封信來交代吧!時間不早,她不能再擔擱了。
她終於到了機場,從不知道機場裡會有這麼多人。接客的,送客的。人擠著人,人疊著人。到處都是閃光燈,到處都是花環。送行者哭哭啼啼,接人者哈哈嘻嘻。只有她,孤零零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沒人啼哭,也沒人嘻笑。半年多前,她是這樣孤單單的來;她半年多以後,也是這樣孤單單的走。來也沒人關心,走也沒人留戀。她心中淒苦,淒苦得已經近乎麻木,連天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故,已經使她的頭腦開始糊里糊塗了。何況,這機場的人那麼多,空氣那麼壞,她覺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終於,她穿過了重重人海,來到櫃檯前面。打開皮包,她拿出護照、機票、黃皮書,開始辦手續,剛剛把東西都放在櫃檯上,忽然,有隻手臂橫在櫃檯前,攔住了她,她一驚,抬起頭來,眼光所觸,居然是那年輕的,充滿了活力的江浩!她的心狂跳了一陣,弟弟來了,哥哥呢?她很快的四面掃了一眼,人擠著人,人疊著人,沒有江淮。江浩盯著她,眼珠亮晶晶的。「預備就這樣走了?」江浩問:「連一聲再見都不說?是不是太沒有人情味了?」「對不起。」倉促中,她仍然只想得出這三個字。「我對你非常非常抱歉。」江浩挑了挑眉毛,聳了聳肩,表情十分古怪。他拿起她放在櫃檯上的證件,問:「幾點的飛機?」「四點。」「現在才兩點一刻,你還有時間。」他說:「去咖啡廳坐十分鐘,我請你喝杯咖啡,最起碼,大家好聚好散。在你走以前,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她身不由己的跟他走上了二樓,到了圓山附設的餐廳裡。她一直有句話想問:「你哥哥好嗎?」但是,卻怎樣都問不出口,他既然沒來,一切也都很明顯了,他恨她!她當初,懷著自己的仇恨而來,如今,卻要懷著別人的仇恨而去。人類的故事,多麼複雜,多麼難以預料!
在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裡,他們坐了下來。她心不在焉的玩弄著自己的護照和機票,心裡有些隱約的明白,江浩可能來意不善。一個被捉弄了的孩子,有權在她離去前給她一點侮辱。她那樣意志消沉,那樣心灰意冷,那樣萬念全灰……她準備接受一切打擊,決不還手。
叫了兩杯咖啡,江浩慢慢的開了口:
「我該怎麼稱呼你?陶小姐?還是曉霜?」